甘州城内,吐蕃的甘州刺史兼张掖守将朗杰顿珠接到战书,怒不可遏。
他也是个唐朝通,无需谁通译这通战书,黄羿历数其五大罪状:
大蕃甘州刺史朗杰顿珠钧鉴:
掌兵者,以五事为绳: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刺史所作所为,以黄子观之,违此五事,犯五大罪,其状如次:
一曰背道而驰。身为蕃臣而自称国主,赞普尚在,擅自僭越,兵其谁听,将为谁死?道之不存,自毁坚城。还不投降,久必自乱,尸首不存。
二曰逆天行事。羲玄乃金王和仲之五兄,均为上古大唐尧帝之日母羲和之子,此天神也。掳之以阻我等收复失地大军,擅主天事,有悖天理。和仲知惭而退,羲玄法术失灵。似此等逆天之举,必然人神共愤,谅尔小小刺史,迟早遭到天谴,再不醒悟,天打雷劈。
三曰撅土覆尸。恰巴腊仁乃古象雄辛饶世尊敌对,尔令其妄称洪教授之徒,此举拂逆后土之意,尚不自知,死期至矣。况区区甘州,内中背道、逆天、撅土,外部少援、缺粮、无兵,不消杀伐,自溃之际,尸身覆亡。
四曰将德尽失。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妖法为阵,此不智也。逆天撅土,失信也。毁羲玄名望,戮收服大军,是不仁也。以妖术代冲锋,其勇何在?率意任用妖术,足见治军不严。为将如此不堪,还敢冠冕坐帐,何不早早自裁以谢祖宗?
五曰法度无准。甘州三杰之党强者,既为尔小弟,以恰巴之术行阵,作为长兄不能阻止,羲玄之族历一百二十八代也敢要挟,观尔曹毫无法度可言,还敢掌兵而自诩国主。老夫劝曰:
自缚来降,唐皇授册。
负隅顽抗,爵弃族灭。
大唐菊潭县开国子黄羿顿。
大中二年九月日。
朗杰顿珠对这道战书,看了又看,他娘的,黄羿这老家伙韬略之深,古之名将不如。战书中所说几种事情,的确义理如此。
再想一想前面鹰巡谷,咱在南山之内藏有关寨,他这么多人马是怎么过来的?鹰巡谷守将怎么就没有丝毫动静?
虽然黄羿兵马未到,就已经连胜三阵。恰巴腊仁、党强枉死,必有神明相助,否则绝无可能有人活命。羲玄一族自保之术,也被他们破掉,居然知道和仲惭愧,黄羿必然通神。巧过鹰巡谷,更叫人不得要领。
由此看来,这座甘州城,就是再顽抗,以其通神之帅,断难保住。那就派个使者,探听一下唐廷会如何对待降将,如果可行,这许多将校必能封妻荫子,也是个好前途。
再者说,大蕃内乱,搞得在外的镇将无所适从,拼来斗去,没个正经名头,叫人好不心烦。
朗杰顿珠想了半天,权衡利弊,还是归降为好,当即修书一封,派二弟安柏前往黄羿大帐,令其多加留意唐营各种动向,以便回城决断。
又令三弟党强之子党竣执信符前往鹰鸣关。令守将次仁平措留三百兵守寨,调来两千七百兵,脱离大道,隐秘绕至甘州西门外。离城十五里等候信号,准备里应外合,痛快歼敌。
又令二弟安柏之子安洞执信符前往焉支山祁连城。调来守将和兴,令其留三百兵守城,调来两千七百兵,也脱离大道,隐秘向甘州东门集结。离城十里扎营,等候杀敌信号。
自带三子桑吉加、泽朗、多吉及十数员各族大将,将五千兵分两千守四门,三千机动,相机行事。
却说安柏带十名卫士,拿着朗杰顿珠的书信,戴孝举哀,直奔西门。朗杰顿珠作为甘州刺史为什么要差遣他作使者?安柏又为什么戴孝举哀?
一者安柏乃甘州三杰的二哥,与大哥朗杰顿珠及三弟党强结义二十多年,情投意合,一起保定朗杰顿珠一步步走上甘州刺史宝座。二者安柏的安姓乃甘州城豪族,为大唐高祖开基十六功臣之一归国公安兴贵的嫡系子孙。
这支安姓岂但是甘州豪族,在凉州的势力更大,世称姑臧安家。姑臧就是凉州治所。初唐,安兴贵只身前往姑臧说大凉皇帝李轨投降,李轨不降,安兴贵联合凉州安氏,说动胡人猛攻凉国,李轨被迫投降。
高祖李渊敬服安兴贵只身灭国之能,拜上柱国、右武候大将军、荣国公,不久封凉国公,出镇凉州,又大败突厥,陇右之地尽为大唐所有。
安兴贵逝后,赠冠军大将军、凉州都督、归国公。安氏家族世居于武威郡,故曰天下安氏出自武威郡。武威郡治所与凉州治所都是姑臧县。说姑臧安家与武威安家是一回事情。
安柏,字却寒,四十九岁,比党强大两岁,比朗杰顿珠小一岁。安柏祖上就是凉州、甘州等地大将。
安史之乱爆发,吐蕃趁机侵夺陇右,这些世家豪族最初遭到劫掠,纷纷躲避到深山农村。后来,被任命的蕃人节度使、刺史,终归是要吃饭穿衣的,将这些豪门族长一个个请回去,善加礼遇,依旧任以职事。
安柏在暗中还有一个身份,与张雄乃是结义的甘州四雄,与张雄同庚,生月小一点。甘州四雄中,张议潮是二哥,安柏是三哥。他不是跟蕃人朗杰顿珠是甘州三杰吗,又在张雄那边是甘州四雄,为什么会这样?
他与张雄结义那可是十四五岁的事情,很早了。当然,早年间结义的甘州四雄是要推翻蕃人统治的,那要等待天时,在他心中埋藏得深深的。
与朗杰顿珠、党强结义是二十六七岁的事情,当时朗杰来姑臧县担任类似于西厅尉的官职,与党强十分要好。而安家世代豪族,安柏担任着姑臧县丞那样的蕃官,品阶比朗杰稍微高一点,就这么结义了。
朗杰顿珠怎能不知道豪门世家的厉害,换皇帝也好,换节度刺史也好,离开了豪族,起码治理这个地方根本就是无源之水。
所以,派他做使者,最合适不过。真的促成好事,朗杰也乐得在唐廷子孙俱贵。如果黄羿不能处理好,开战就开战,无非是拼个稀烂,再看战果。
安柏戴孝举哀出了西门,被攻取西门的大将黄昭接住,问明情由,亲自陪定他前来中军帐。
黄羿闻报安柏戴孝举哀而来,正在帐中假寐,不及戴盔帽,也顾不上穿五品浅绯袍,系十銙金带,只是顶着金簪,飞跑出来,接住安柏,晃动不已。
他们早就听张雄说过甘州四雄的事情,现在朗杰恰恰派四雄中的老三当使者,那不是收服甘州的天赐良缘么。
再者说,安柏的大名是木字旁,按照安家排辈,跟安芝爷爷安枢、二爷安校平辈,那就是老黄羿的同辈。安芝就得叫爷爷,尤统就得叫岳叔祖,尤泽、尤淳兄弟就得叫外曾祖。
黄羿将他迎进大帐,亲设高座,扶他坐下。看他身穿重孝而来,黄羿禁不住问道:“安将军缘何戴孝举哀?”
安柏起身施礼,禀曰:“我甘州三杰的三弟党强阵亡,作为二哥,逝者为大,故而戴孝举哀。”
此时,帐中黄侠一听,颇为不悦。党强带着腊仁天王害得我等一千六百人差点集体送命,这种混蛋,老子们要将他党氏一族诛戮殆尽,你却为他戴孝,要不是太爷爷做元帅,今儿将你这贼人来使,当即斩杀。
黄昭看次子黄侠表情不对,当即过来,扯他一下袖子,狠狠瞪他一眼。黄侠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还是不敢发作,禁声不语。
不大功夫,北门主将尤统、南门主将龙遨、东门主将宋潜一起进来。都听说城中来了使者,过来一起参见元帅,看使者的说辞。
黄羿急忙将尤统拉过来,对安柏说道:“此将正是武宁男、神拳大侠尤统,其妻安芝乃黄某义女。说起安芝,他父亲安滦,祖父安枢,从起名来看,与你们这边安家应该是同宗。这样论起来,安将军乃安芝的叔祖。”
尤统刚才还在犯嘀咕,要按安柏的名字看,虽然这个人没自己大,自己弄不好得叫爷爷,岳叔祖么。此时,听义岳父黄羿这么一说,这还就坐实了,急忙单膝跪倒,口称:“岳叔祖在上,受孩儿一拜。”
安柏正要上前搀扶,忽然帐外门尉一声高呼:“武宁县君驾到。”
众将纷纷出迎,除了黄羿、尤统,无不大礼参拜。安芝进来,黄羿急忙介绍安柏,叫他认亲。
安芝爽朗大笑,双膝跪倒,喜泪涟涟,口称:“叔祖在上,受孙女安香云一拜。叔祖蛰居甘州,带领几代人苦等唐兵,叔祖受苦了。”
安柏被她这一通念叨,顿时热泪横流,泣不成声,任凭泪水往下淌,也不擦拭,来扶起安芝。眼前的孙女身穿五品浅绯披风,腰系十銙金带,了不起啊,必然是唐天子封的县君了,安家人有出息。
安芝的话,恰恰戳中了甘州安家三代人的心思,真的是这样,早就等着唐兵前来了。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吐蕃攻陷甘州,置军镇。过去六十七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安柏泪目道:“武宁县君,你是天子册封的正官,安却寒接受的是吐蕃伪职,惭愧之至。这边家谱,只序到你祖父安枢、叔祖安校,下面的小辈,七八十年没有音信。我们只是干着急啊,这下好啦,又能走在一起了。”
此时,黄侠一看,姑奶奶和姑爷还需要这么拜人家,人家就是咱的太爷爷辈分,哎哟,可不得了。但这种亲该怎么叫呢?到底咱拜不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