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报应
春寒料峭的早晨，孙大力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快步走进鳄鱼生鲜超市。这是他每天例行的巡店时间，从生鲜区到日用品区，每一个货架都要仔细检查。
刚走进生鲜区，他的目光就被一筐摆放得歪歪扭扭的苹果吸引住了。苹果的标签上明明写着“特级红富士”，可筐里却混进了几个明显小一号的果子，颜色也不够鲜艳。孙大力皱了皱眉，伸手拿起一个苹果仔细看了看，果皮上还有几处磕碰的痕迹。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负责生鲜区的小王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手机，正在刷着什么，声音外放，离老远，孙大力就能听见劲爆的舞曲声。
孙大力压下心中的不满，快步走到小王面前，语气严肃而不失克制：“小王，这筐苹果是怎么回事？标签和实物不符，还有明显的磕碰，这样的商品怎么能摆出来卖？”
小王显然没料到孙大力会突然出现，他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进口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孙总，我……我刚刚去仓库搬货了，还没来得及检查这筐苹果。”
“搬货？”孙大力指了指货架旁的推车，上面空空如也，“货呢？而且，就算你去搬货，生鲜区的陈列标准你也清楚吧？特级果和普通果混在一起，顾客看到会怎么想？我们鳄鱼生鲜的口碑还要不要了？”
小王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对不起，孙总，我……我马上整理。”
孙大力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小王，我知道你平时工作还算认真，但细节决定成败。生鲜区是我们超市的门面，顾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里。如果连最基本的陈列都做不好，顾客怎么会信任我们？你这样的态度，不仅是对公司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小王点头如啄米，满脸愧色：“孙总，我明白了，我以后一定注意，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孙大力停了一会儿语气坚定：“好，我相信你。现在，立刻把这筐苹果撤下来，重新检查一遍，把不合格的果子挑出来。另外，今天下班前写一份检查报告，明天早会上跟大家分享一下你的反思。”
小王答应着“好的好的”，转身去处理那筐苹果。孙大力掏出笔记本，记下了今天的检查情况，准备在待会儿的早会上再次强调生鲜区的陈列标准。
继续前行，孙大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一件褪色的米色风衣，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正弯腰挑选着打折的商品。孙大力眯起眼睛，那背影越看越眼熟。
是大飘柔。
孙大力下意识地摸了摸左眉骨上的疤痕，那是他之前和弓兵争执时留下的。如今，伤口已好，疤痕犹在，只要摸着那道疤，孙大力就会想到过往种种，说不恨是假的，说深恨，倒……也不至于。成功的人都宽容，现在他也算有工作，有尊严，较最低谷时，成功多了。成功就是向既往复仇嘛！孙大力呼出一口气，吹了吹额前的头发。
大飘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孙大力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比以前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手里攥着的塑料袋里，只有几个打折的苹果和一把蔫了的青菜。
"；哟，这不是大飘柔、弓太太吗？"；孙大力扯了扯嘴角，"；怎么，今天没去美容院？不过看样子，减肥很成功啊！"；孙大力还是没忍住冷嘲热讽。
大飘柔的手抖了一下，塑料袋发出簌簌的响声。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大力……”她看看孙大力胸口的牌子，“果然，他们说你在这做经理，我该喊孙经理了。"；
孙大力走近几步，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他注意到大飘柔的手腕上缠着纱布，指甲也没有涂指甲油。这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珠光宝气，甚至浑身珠翠的女人判若两人。
"；弓兵最近怎么样？听说他的公司又接了个大单子。"；孙大力故意问道，其实孙大力啥也不知道。
大飘柔的肩膀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她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声音哽咽，吐出的句子像包着一包袱的水："；大力，弓兵他...他被抓了。"；
孙大力愣住了。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个。
"；做假账，偷税漏税..."；大飘柔的声音哽咽，"；公司破产了，房子、车子都被查封了。我...我现在连房租都交不起..."；
孙大力感觉一阵眩晕，心噗噗咚咚，他扶住旁边的货架。这些日子来，孙大力无时无刻不想着报复弓兵，想着有朝一日能看到他落魄的样子，苟富贵，先要让他好看。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憔悴、落魄的女人，孙大力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你...你现在住哪？"；他听见自己问，居然还有一丝关切。
"；在城西的出租屋，"；大飘柔擦了擦眼泪，"；我把首饰都卖了，以前囤的玉，不过卖的时候才知道有的是真的，有的就是啤酒瓶，全卖了，填窟窿都不够，现在还要交医药费、孩子的学费……"；
孙大力这才注意到，大飘柔脖子上那条价值不菲的玉牌不见了。那是弓兵在他们结婚十周年时买的，当时还在朋友圈炫耀了好久。
"；医药费？"；
"；弓兵在拘留所里突发心脏病，"；大飘柔的声音越来越小，"；需要做手术……可是补税，补罚款，我们的钱都花光了，现在，我连他的保释金都交不起..."；
孙大力的胸口堵得慌。他想起之前，自己因为那栋问题别墅亏得血本无归，又被弓兵临时从食堂解雇，他去求弓兵帮忙，弓兵却冷眼旁观，还嘲笑他"；没眼光"；“谁让你脑子不灵光”“欺负的就是你”。
"；大力，孙经理，"；大飘柔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我知道弓兵以前对不起你，但是...我不求你帮弓兵，但，你如今是经理，解决个把人工作还可以吧？你帮帮我，让我在你这儿上个班……"；
孙大力看着大飘柔的手，那只曾经戴着钻戒的手现在只剩下一个淡淡的戒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恨了若干日子的仇人弓兵，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是撼不倒的大山。
"；弓兵的事情，是谁举报的？"；孙大力忍不住问道。
大飘柔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颤抖着，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她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是...是小黄。"；
"；小黄？"；孙大力皱起眉头，"；那个弓兵的情人？"；
大飘柔点了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塑料袋，指节发白："；她...她手里有弓兵做假账的证据。弓兵答应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可是...可是她拿了钱后，转身就去了税务局。"；
孙大力心中一震。他记得小黄，小黄的孩子甚至还在陈晴学校读书，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弓兵唯唯诺诺，弓兵在她、她全家面前说一不二，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个女人把弓兵送进了监狱。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孙大力挣脱了大飘柔的手，问道。
大飘柔苦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苦涩："；她说...她说弓兵骗了她。弓兵答应给她一个未来，说，等弓小兵上了大学，就和她在一起，可是最后还是想用钱打发她。她不甘心，所以...所以选择了报复。"；
说到这里，大飘柔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声线提高："；那个贱人！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情！弓兵风光的时候，她甜言蜜语，恨不得天天黏在他身边，还生孩子！后来呢？弓兵出事了，她是捅刀子的那个人！她女儿长大了也不会原谅她的！爸爸有案底啊！考公考编参军都不行，她更害了我儿子！"；大飘柔咬牙切齿中。
孙大力沉默片刻，五味杂陈。他曾经恨透了弓兵，恨他的贪婪无度，恨他的背信弃义。可是现在，听到弓兵被情人背叛，公司破产，家庭破碎，他竟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哀，悲什么呢？悲无常；哀什么呢？哀人总是被亲密的人算计，背后一枪。
"；大飘柔，"；孙大力撩撩头发，恢复孙经理的口气，"；你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帮忙。但是...你要明白，我只是个打工的，招聘要按程序走，这个月的招聘刚结束，下个月，我来看看，到时候有通知，我会打电话给你。至于弓兵，想开点，有些事情，无法挽回，往前看吧！"；
大飘柔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被绝望淹没。她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大力，你是个好人，弓兵出事后，我找过他以前的很多朋友，只要听说他进去了，人家砰就把门关上了，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再说，弓兵得意的时候，得罪人太多，多少人等着报复啊，哎……我这几个月，看尽了一辈子的冷眼。"；说着，大飘柔又要哭。
“节哀。”孙大力说着，发现说错话，连忙找回，“姐，别哀，别难过。”大飘柔比他大三天。
大飘柔没听见具体此句，反正明白孙大力在安慰她，她顿了顿，泪眼中有一丝欣慰的光芒："；还好……还好小兵争气，在他爸出事前考上大学，他爸还给他交了一年学费，一学期生活费，这钱要不给小兵，已经拿去交罚款了。"；
孙大力愣了一下："；小兵？大学？"；
大飘柔点了点头，难得脸上不是苦笑，"；是啊，他考上了重点大学，学的是计算机。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出事以后，还说要辍学打工……我死活不同意，再苦再难，我也要供他读完大学。"；
孙大力静静看着大飘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点优越，有点兔死狐悲。算了，弓兵是弓兵，大飘柔是大飘柔，说起来，大飘柔和他也是一起长大的，谁愿意看到发小中年失意和无助呢，还是个女人！
"；你先回去吧，"；孙大力轻声说道，"；我会联系一些朋友，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先给你找个能干的活儿。"；
大飘柔没了钻戒后，特别愿意和人握手，她再次主动，紧紧、深深和孙大力握手，而后转身离开。她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也好，也好，是真瘦了。”孙大力站在超市门口，看着她离去，有点黑色幽默的想。
五分钟后，孙大力还没挪移脚步，他掏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在了“陈晴”的名字上。虽然他们已经离婚多日，虽然陈晴现在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男朋友，可能还领了结婚证，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唯一想分享弓兵消息的人，还是她。
孙大力想一想，按下了拨号键。电话响了几声后，陈晴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大力？有事吗？”
孙大力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说起。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陈晴，我刚刚遇到大飘柔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晴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大飘柔？弓兵的老婆？她怎么了？”
孙大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从弓兵被抓到公司破产，再到小黄的背叛和大飘柔的困境。他说得很平静，但语气中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
陈晴听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世事无常啊。弓兵当年那么风光，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就是有点可怜啊，小黄那闺女也可怜，我问问他们班主任，孩子咋样了。”
孙大力苦笑了一声：“是啊，谁能想到呢？我本来以为看到弓兵倒霉，我会很开心。可是现在，我竟然觉得有点……有点可怜他们。”
陈晴沉默了一会儿，又埋怨又心疼：“大力，不是我说，你一直都是这样，心太软。当年弓兵坑你的时候，他可没对你手软。”
孙大力摇了摇头，尽管陈晴看不到：“我都记得，可是看到大飘柔那个样子，我真的有点不忍心。她儿子小兵考上了大学，本来是件好事，可现在家里出了这种事，这学年学费没事，下学期她连学费都凑不齐。”
陈晴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小兵那孩子我见过几次，确实挺懂事的。你要是想帮他们，就帮吧。不过，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了，量力而行，适可而止，帮她解决一下工作，最实际。”
孙大力愣住，他没想到陈晴会这么说。他本以为她会劝他别管闲事，毕竟他们之间，不愉快的回忆超过愉快的很多。
“陈晴，你啊，真是刀子嘴豆腐心，谢谢你。”孙大力放缓语速，“其实……其实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觉得，遇到这种事，能说的只有你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静默，随后，陈晴清脆的笑：“大力，你不是想复婚吧？老娘现在可太受欢迎了，想复婚啊，你追啊！要拿号码牌了！”
“去你的！”孙大力听出陈晴在开玩笑。
“好，不开玩笑了，不过，说真的，咱俩这么多年，虽然离婚了，但有些事，你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呢？”陈晴正色道。
孙大力的胸口一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化开，“是啊，老夫老妻，多年夫妻成兄弟。有些事，只有你懂。”
陈晴的声音变得温柔，却带着一丝距离感：“大力，我还要去忙，今天老王有事，他闺女上课，我得去帮他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你也该往前看了，我们都该往前看了。”
“我明白。陈晴，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好好当你的后妈吧！”孙大力表示理解。
挂断电话后，孙大力站在超市门口，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街灯，百感交集。人人都开始新生活了，他握着手机，拨通另一个朋友的号码：“老李，是我，孙大力。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那边还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