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园内外,张灯结彩。红砖墙上,铺满玲珑生辉的装饰物,远看如披霓裳羽衣。陈雨在园内的创意市集逛了会儿,到点,她走进街边一家咖啡馆。今天,她把从老方那儿接盘的几个项目,和团队小伙伴,逐个梳理。所谓团队,也是老方的旧部,两人的交接协议昨天正式签完,老方开玩笑,“你这萝卜章第一次盖吧?算我给你开张。”
签完协议,老方去新疆了。他听说,有和他同病的患者在阿勒泰地区疗养半年,大有起色,也许是当地的水比北京的好,含有什么微量元素?总之,他信了,带着药,带着钱,带着夫人,奔赴新疆。
“你可要给我好好挣钱啊!”老方叮嘱道,萝卜章和挣钱句,都是写在字条上,随协议一起快递给陈雨的。
陈雨之前约他见面,之后打电话,得到的回复都是拒绝,方夫人偷摸向陈雨解释,“老方,一辈子就好个面子,不想让你们知道,他嗓子是肿着的,说话不方便。”
旧部都是陈雨旧识,三男一女。讨论完工作,陈雨随口问大家最近都在忙什么,有没有再去找一份全职上班的工作,四人相视而笑,居然都表示享受Soho生活,“本来方总管我们也不严,上班的时候,也不是每天去。”女孩叮叮朗朗道。
“往好了说,享受在家上班的感觉,往坏了说,被惯坏了,朝九晚五打卡,不适合我。”张姓男孩挠挠头。
“往好了说,我在选择,往坏了说,现在工作实在不好找,找到也和现在一样,等单、计件,干着一个事儿,下一个事儿在哪还不知道。很多公司开着开着就倒闭了,这样的地方去了也没安全感。还不如手上有什么,先干好什么。有好的机会再去争取。”李姓小伙剃平头,人实在。
“其实我杂七杂八,好几件事,加起来,也够忙活一阵了,看看能不能先养活自己,形成节奏。”陆姓小弟顺势分析起单干的可能性。
陈雨俨然过来人,“在家工作,单干,自我管理比有单位被人管理可要难多了。不过,别怕,办法总比困难多。广东人说,周身刀,刀刀利。咱们浑身本事,人又靠谱,怕什么?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北京是饿不死文化人的,更饿不死奋斗者。”
“是啊,听说在大望路地铁要饭,一年都能要三十万。”小张打趣。“那是,因为客流量大,人也勤奋,比朝九晚五还早!”陈雨迅速接梗,“不过,”她眉头一皱,“现在没有要饭的了吧?”
哄堂大笑。
“话说到头里,我接了方总的盘,就要负责到底。”会开得顺利,陈雨心情愉悦,她看看钟,时间差不多了,为之后的工作定调,“咱们这个团队,形散神不散,各自都是乐高插件,遇到项目,拼成客户想要的样子,客户给我结款,我给你们结款。都是计件工,你们有合适的工作只管去,但要提前说,活接下来,就不能中途退出,咱们圈子小,绕来绕去就这么几个人,转行么,也就只能转那么几个行,做事都要讲口碑的,口碑就是你的名片。”
“懂!”“雨姐,放心!”
散会后,陈雨直奔光华路。《念援朝》今天出清样,曾雯约她东来顺边涮肉边验货。
陈雨顺长安街往前走,一旁的八王坟公交车站,排队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令她想起刚工作时,她和曾雯在北五环外合租,一度每日通勤五小时。那时,她经常说,“公交换地铁,地铁换地铁,地铁换公交,到单位,还没上班,已经有下班前的疲惫了。”
路上,陈雨听到两个姑娘互相表达羡慕。东北口音、裹着黑貂、系着字母大围巾的高个靓女说:“你说咱俩是挣的一样,可能一样吗?你们北京孩子,吃在家里,住在家里,我房租、吃饭,哪儿不用花钱,我实际收入只有你的一半!”熟料一口京片子、扎马尾、穿紫色羽绒服的北京女孩叹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到处都卷,你们累了,不想干了,可以回老家,我们北京孩子生在战场上,我们能回哪儿,没退路啊?”
陈雨听得发笑,想起十几年前,她和曾雯、前同事们,有过类似的对话。眼前人潮汹涌,各怀心事,奔向不同的路口、交通站点,陈雨看眼前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城市流光溢彩,不觉想这一路,真是把异乡熬成了家乡。
下一个路口有红灯,心形,华贸特色。此处永远有网红在打卡,等待时间也比它处漫长。陈雨摸出手机,发现锁屏界面,弹出一条新邮件信息,有“纪录片节”的字样。
她的手指发颤,轻轻点击。风吹过,她一抬头,只见红灯最后三秒,像一颗红心跳,“砰!砰!砰!”这心跳是她自己的。
“中国南方国际纪录片节于2004年在国内引进方案预售模式,方案预售在2016年正式升级为“中国故事”国际提案大会。本届“中国故事”国际提案大会征集到来自40个国家和地区的265个方案。恭喜您,您的《回家上班》获得十佳方案。”
绿灯行。停止的车流动,断了的珠链接起。城市最高处那座闪耀的灯塔,璀璨华丽,正向她行注目礼,陈雨冲它微笑,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她顶着寒风,往前走,冻得鼻头发红。她还在慢慢消化,脸上难掩喜色。她双眼发亮,顾盼生辉,她在景辉街转弯时,停住脚步,她打开纪录片节的官网。没错,她的名字,她的方案,均在列,官宣了。
掖好大围巾,继续向前。再过一个加油站,一条小马路,陈雨才想起来,将邮件和官宣界面截图,她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人是邢治春,她将两张图片发过去,“师父,我做到了。”
十五分钟后,陈雨在东来顺大厅,见到铜锅和曾雯。曾雯扬扬手机,“恭喜,恭喜!”“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陈雨眸子闪晶晶,她按耐不住喜悦,隔着白色雾气。
“你前领导发朋友圈了。”
陈雨急忙看手机,果然,邢治春发布消息和图片,“恭喜陈雨!你做到了!” 点赞的至少有五十个她与邢台的熟人,微信上,得到消息来恭贺她的,另有五十个,还有十来个未接来电。
“好久没见到你这么高兴了。”
“就说老娘牛不牛吧!”陈雨豪气冲天。
“好久没见到你这么像你了。”曾雯耐人寻味。
铜锅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曾雯用长筷搅动汤底,忽然挟起片半透明的白菜帮:\"还记得咱们那个电磁炉吗?塑料壳都烤化了,热汤漏得满桌都是。\"
陈雨的筷子悬在半空。麻酱正沿着碗壁缓缓下坠,在青花瓷碟上洇出深褐色的河。
二十四岁的冬天突然撞进眼底——出租屋的窗户结满冰花,两个姑娘裹着睡衣,蹲在从天通苑东一区跳蚤市场上淘来的折叠桌前。
变形的电磁炉嘶嘶做响,火锅汤在破洞的铝锅里咕嘟冒泡。
\"房东大爷送酸菜那晚,你非说吃了发酵食品能抗抑郁。\"曾雯把涮好的羊上脑夹进陈雨碗里,\"结果半夜咱们轮流跑厕所。\"
陈雨望着玻璃窗外的人流。华贸中心璀璨的灯光投在雪地上,与记忆里北五环外、北七家的夜重合。
那时她们总在凌晨被大货车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吵醒,窗外永远晃动着搬家者的影子。
某天夜里,她看见个穿红棉袄的姑娘蹲在垃圾箱旁哭,怀里抱着摔碎的招财猫存钱罐。
\"其实最该供起来的,是那个漏电的插线板。\"陈雨用勺背压碎腐乳,\"有次水蒸气凝在插孔里,滋啦爆出蓝火花,吓得咱俩抱着笔记本电脑往楼道跑。\"
曾雯哈哈笑出声:\"后来不是用你那条羊毛围巾裹着插头?蓝白格子的,现在想想真是不要命。\"她伸手比划当年逼仄的格局:八平米的房间,两张行军床夹着过道,墙皮剥落处贴着从杂志撕下的巴黎时装周照片。唯一的装饰是窗台上的多肉植物——某任租客留下的,在陈雨打翻泡面汤后奇迹般复活。
雾气氤氲间,陈雨看见二十出头的自己正蹲在公厕门口改方案。
笔记本电脑架在膝盖上,羽绒服兜里揣着暖宝宝。曾雯曾举着手机给她照明,屏幕上晃动的光圈惊动了觅食的野猫。那是个软广,在片子中植入某运动品牌,为之做的方案改了十七遍,最后客户说\"还是用第一版吧\",陈雨当时连争执的力气都没有,接到这消息时,她挤在早高峰地铁里睡过了站。
\"现在想想,当时怎么活下来的?\"曾雯往锅里下冻豆腐,\"我在出版社,那会儿月薪不到五千,通勤四小时,辛苦一个月憋出来的选题被毙,还要笑着说谢谢指导。\"
\"靠年轻呗。\"陈雨搅动着麻酱碗。韭菜花的颗粒在瓷碗里沉浮,如同那些年咽下的委屈。
她想起,曾雯曾对她诉苦,有次选题会,被领导羞辱\"大学生就是不懂市场\",曾雯当场摔了U盘,从老旧建筑的消防通道离场。
她去电视台找陈雨,中午,她俩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分食烤红薯,红薯芯烫得舌尖发麻,却比会议室里的蓝山咖啡更暖胃。
铜锅突然沸腾起来,羊尾油在汤面漾开细密的油花。曾雯舀起勺浮沫:\"你记不记得咱们发过毒誓?说谁先逃离北京,就要请对方吃满汉全席。\"
陈雨用筷尖戳破糖蒜:\"结果每次交完房租,咱俩就在床上摊煎饼——你翻个身,我这边就咯吱响。\"
沉默忽然漫上来,像铜锅里腾起的热气。玻璃窗上的倒影里,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与她们年轻的影子重叠。
陈雨望着曾雯眼角新生的细纹,想起某个彼此都在加班的深夜。她们挤在单人床上取暖,曾雯忽然说:\"等我们老了,就在胡同开家火锅店,汤底用咱们攒的眼泪酿。\"
此刻,东来顺的跑堂正推着餐车经过,车轱辘碾过地砖的声响,与记忆中北七家收废品的三轮车铃声别无二致。
陈雨夹起片颤巍巍的鲜切羊肉,看它在沸汤中蜷缩成云朵的形状。那些蜷缩在隔断房改方案的夜晚,那些蹲在打印店门口等彩喷的清晨,那些被地铁人潮挤散的约定,此刻都化作铜锅里浮沉的食材。
\"上周我路过旧住处。\"曾雯突然说,\"北七家的大部分出租房都拆了,正在建科技园。咱们常去的菜市场变成星巴克,你猜招牌写的什么?\"她蘸着麻酱在桌面写字:北六环店。
陈雨的筷子顿了顿。羊尾油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她尝到二十二岁那个雪夜的味道。她们刚发工资,连忙去如今北六环那家咖啡馆的前身——菜市场,买了羊肉卷,电磁炉却坏了。
两人把肉片铺在暖气片上,就着老干妈吃冷涮肉。冰凉的油脂黏在上颚,像团咽不下的月光。
\"其实最怀念的是那台二手洗衣机。\"陈雨的眼神变得温柔,\"每次脱水都像拖拉机发动。\"
有次机器把曾雯的衬衫绞成破布,她们却笑到直不起腰。后来那件染了墨渍的衬衫被改造成空调罩,现在想来,往昔种种困顿都成了扎染般的艺术。
曾雯掏出手机翻照片:\"去年收拾硬盘,找到这个。\"屏幕上是她们的第一间周末\"办公室\"——麦当劳角落的四人座。
陈雨扎着丸子头啃汉堡,曾雯的笔记本电脑插着三根充电线。玻璃窗倒映着环卫工扫雪的身影,晨光在番茄酱包装纸上淌成河。
铜锅渐渐见底时,陈雨回忆起那个雪夜的后续。她们抱着修不好的电磁炉去找房东,却在楼道遇见穿红棉袄的姑娘。女孩正往纸箱装书,脚边躺着摔碎的存钱罐。\"我要回老家考公务员了。\"她说,赠给她们一盏串灯,\"挂在屋里,就像住进星星堆。\"
此刻,东来顺的水晶吊灯洒下暖黄光晕,陈雨腕间的运动手表在闪烁。她转动手表,表面如镜,她仿佛看见。那时的自己正在串灯下敲击键盘,光斑在褪色的墙纸上游走如鱼群。
\"我忘了告诉你,我在798见过她。\"曾雯轻声道,\"穿着职业套装,带客户看展。\"她们谁也没上前相认,就像不会特意去寻那盏早已熄灭的串灯。北京城是流动的盛宴,每个人都在捡拾散落的星光。
服务员端来山楂糕解腻时,陈雨想起北七家东头小卖部的山楂片。五毛钱一袋,她们撕开包装纸当书签。某天发现某片山楂上印着铅字残迹,像是从旧报纸回收的纸浆做的。曾雯说这是\"吃进肚子的文学\",后来竟真在方案里写进这个意象。
\"后来,咱们买得起稻香村的点心匣子了,我反倒怀念那口工业香精味。\"曾雯戳着盘中的艾窝窝。
豆沙馅太细腻,失却了当年廉价豆沙包的粗粝感。那些就着凉水啃面包的日子,味蕾反而能尝到希望的甜。
陈雨望向窗外,长安街在霓虹映照下,像条缀满钻石的银河。
“其实,有时候我想,我们比大多数人还是幸运。大多数人都吃过苦,但不是所有人都得到吃苦的回报,我付出的,命运都回馈我了,那些苦,又算什么?”
曾雯拿起麻酱碗和陈雨的碰一碰。
陈雨抬碗,与她撞击,麻酱当然不能喝,她伸出粉嫩舌头舔了舔,全当干了。
她没有放下碗,侧着脸看向窗外,她对老友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座城市的魔法在于:当你以为被生活嚼成渣滓时,它却把你淬炼成光。每一个北漂的清晨都值得用铜锅庆贺,每一次在绝境中笑出声的瞬间,都是命运的醍醐味。但付出肯定会有回报。”
当曾雯再次提议拿麻酱碗\"敬电磁炉\"时,陈雨笑得花枝乱颤。二十来岁与三十来岁的笑声此在时共振,她们在火锅蒸腾的雾气中,望见无数个自己正穿越风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