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洋来接老人去钓鱼时,方雁南正准备出门到镇上打针,与王远洋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朝村口走去。
方雁南站在村口的小卖部旁边,还未等到中巴车过来,却见王远洋把车开到她身旁停下。
“招娣,上车,我捎你过去吧。”
旁边几个村民都在往这边看,方雁南不想更引人注目,不太明显地蹙了下眉,快速坐上车去。
不过才十几分钟没见,石头跟久别重逢似地,哈着气往她跟前凑。
方雁南瞪了它一眼,用脚把它往一边推开。
石头老老实实在趴到脚垫上去,一脸的委屈,喉咙里呜噜呜噜地小声抱怨着。
老人坐在前排,对王远洋带的一堆鱼饵十分感兴趣,一样样从袋子里拿出来,问王远洋这些都是用什么做的,怎么要带这么多种鱼饵。
王远洋很有耐心地给老人解释,说他也没在这边河域里钓过鱼,不知道用什么鱼饵口好,所以就多备了几种。
老人又问,什么是“口好”?
王远洋解释,就是指鱼爱不爱吃,上鱼快不快的意思。
方雁南对钓鱼不感兴趣,但王远洋给老人讲解的耐心态度,触动了她。
自己三次回来,和老人说的话总共加在一起,好像还不及王远洋一天陪老人说的话多。
这让她生出一份惭愧感来。
然而方雁南不知道该怎么找话题与老人聊天。
老人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谨小慎微,又总是让她说不了两句话,心里就莫名地烦躁。
从小就没有亲近过,如今她更感觉有一道深深的鸿沟,横亘在她和老人之间。
她想跨过去,老人也想迈过来,然而他们却都无所适从。
到了诊所,护士把方雁南带进医生休息室,给她把吊针扎上。
王远洋站在旁边看了一会,问道:
“招娣,一会我陪顾老师钓鱼,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王远洋说这话的语气十分随意,好像方雁南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去不去都行。
他只是出于客套,随便问问。
方雁南斜靠在床上,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没什么表情地回复道:“你们去吧。”
“那行,我们就不等你了。”
王远洋边朝门口走去,又一边说道:“一会你自己坐车回去的时候,多注意点,手别再碰到哪里了。”
方雁南阖上双眼不作答,听着王远洋开门出去,又轻轻地把门带上。
吊液快打完时,张永德进来了,他走到床前把输液阀关小了一些。
“怎么开这么快,心脏有没有不舒服?”
“我觉得可以。”方雁南又把输液阀开大。
张永德站在床边,眼神乱转,手插进大褂口袋里,一下拿出来,一下又插进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雁南闭上眼假寐,彻底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张永德就显得有些尴尬,退出去吧,他有些不甘心,可继续站着吧,人家明显不想理他。
正好小护士进来叫他,说有个拉肚子的小孩,她妈妈带来她开药。
张永德便离开了休息室。
小护士见方雁南的吊液马上输完了,在床边站着等了几分钟,帮她把针拔了。
方雁南经过外间诊室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桌边等张永德开药。
小女孩娇滴滴地双手搂着她妈妈的脖子,女人看向她的眼神,温柔极了。
方雁南的眸色瞬间暗淡了几分。
母爱,在她的童年里,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她像这个女孩一般大的时候,如果生病了,只会换来打骂。
养母只会觉得,她是为了逃避干活,故意装病。
十几岁的时候,就算是大冬天来月经了,她也一样得抱着一盆衣服去河边,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洗衣服。
那时她就在心里对自己发过誓,如果有一天,她做了母亲,一定会给孩子这世上最好的母爱。
然而命运待她竟如此不公,让她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
甚至还有可能终身都无法圆她做母亲的梦。
方雁南在镇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走到徐曼丽以前住的那幢楼下。
高一那年,徐曼丽过生日,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父慈母爱,兄长呵护,其乐融融的温馨家庭氛围,让方雁南羡慕不已。
那天她突然生出一种罪恶感。
五岁那年,如果她没有撞破父亲的出轨,就算父母貌合神离,她也还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吧。
何况岁月那么长,父母感情变好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现在回想起来,方雁南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挺傻的。
然而在当时,她就是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她拆散了亲生父母的家,所以她才会被卖到这样的一个家庭里赎罪。
那是方雁南唯一一次去徐曼丽的家。
被不属于自己的火炉温暖过,以后的寒夜只会更难熬。
方雁南深知这一点。
而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徐曼丽母亲看她的怜悯眼神。
她不比谁差,不需要谁来同情。
她那时就在心里想像过,她以后也会有一个温馨的家,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到白头。
她也会是最好的母亲,抚养两个优秀的儿女长大成人。
就像徐曼丽的母亲一样。
可是她和徐曼丽竟然会爱上同一个男人,这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大概徐曼丽心里也很煎熬吧,所以才会避而不见,与她日渐疏离。
可是徐曼丽应该知道,自己不会和她争的。
她的这条命都是徐曼丽救下的,她有什么资格跟她争。
何况,徐曼丽能给郑逸南的,可能自己这辈子都给不了他了。
第二个孩子流产之后,她一度万念俱灰。
如果当时不是郑逸南悉心照顾她那么久,继续活下去,只是出于一种惯性罢了。
可是心好不容易被郑逸南捂热一点,接到徐曼丽的一个电话,他竟又再次将她抛下。
方雁南站在楼下怔了会神,任思绪像被风吹乱的雪,纷纷杂杂,毫无章法也不讲逻辑地漫天飞舞。
高一那年,她一个月回一次家,拿点可怜的生活费。
星期天,她从家里走路到镇上,就站在现在的位置,朝楼上喊:“曼曼!”
不一会,三楼的阳台上,就会探出一张小巧精致的俏脸:“雁南,你快上来啊。”
但她总是摇摇头:“我在这等你。”
现在,方雁南倒是愿意再上去坐坐,看望一下徐曼丽的父母兄长,感谢他们当年给予过她的短暂温暖。
然而就算她再喊,徐曼丽也不会从三楼阳台探出头来。
谁都不会。
他们家早就搬到市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