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看见前面不远处,一座房里亮起的灯光,方雁南和顾子期同时站住了。
低矮的院墙破败不堪,两扇木质大门敞着,风一过,咿咿呀呀地晃荡,感觉随时会从门框上掉下来。
方雁南的心被突然涌至的情绪涨得发痛,看着在她视线里越来越清晰的,颓废凄惶的小院,既觉亲切,又分外憎恨。
脚下步履维艰,不知道该继续向前,还是趁现在还来得及,转身逃离。
“方雁南!”顾子期突如地,并十分郑重地喊了她一声。
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是犹疑又透着小心翼翼:“你和他真的分手了吗?”
低头沉默中,方雁南感觉到顾子期握着她的手,紧张得出了一层汗。
“你还会不会跟他和好?”顾子期又追问了一句。
方雁南心里烦燥更甚,甩开顾子期的手,自顾朝前走去。
“你还有最后一个学期,就大学毕业了,给我专心学习,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
“方雁南,你给我站住!”少年的任性和骄狂,在夜色里铺张开来。
方雁南完全不打算理他,脚步未停,头也不回。
“姐!”
眼见方雁南已经走到院门口,就要推门迈进去,顾子期低软了声音哀求,她这才停了下来。
“我跟爸说,你们俩过得很好,别穿帮了。”
方雁南一时有些动容,为了这份意外而至的维护。
随即又仰起头,嘴唇颤抖,压着嗓子说道:“把你这句话收回去,我是孤儿,没爸,更没妈!”
一进院里,最先吸住方雁南视线的,就是院子一侧的那盘石磨。
痛苦不堪,又令她屈辱的回忆,层层迭迭比夜色更沉地压在了她身上。
“顾子期,我问你,谁家会把孩子绑在磨上,用棍子打着赶?”
“姐......”怕屋里的人会听到,顾子期想制止她再继续说下去。
然而方雁南情绪激动,难以自控:“你还记得村里人怎么编派的吗?顾招娣童养媳,白天当驴晚上骑。”
“吱呀”
屋门从里推开,一个花白头发,佝偻着腰,手和嘴都微微颤抖着的老人,站在堂屋门口。
“招......招......”老人激动得声音都是颤抖的。
“爸,是方雁南回来了。”顾子期抢过话头。
“哦......方......方......”老人对这个名字太生疏,有些叫不出来。
“算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明明才六十五,他看上去却像七老八十了,方雁南鼻子酸了一下,语气却是微凉的。
一进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方雁南十分诧异。
记忆中,这屋子冬天从来就没暖和过。
方雁南把大衣脱了,顾子期接了过去,放进左手边的屋子里。
这间屋子还和以前一样,就一张桌,四张凳,一个炉子,一个脸盘架。
两边各一个门,是睡觉的里屋。正对面的右侧一个小门,进去是厨房。
和过去不一样的是,墙面比以前更黑,桌椅也更破旧。
还一个不同,是炉子从来没见烧得这么红过。
桌上几盘菜,都用盘子扣着,老人颤着手,把盘子打开来。
一盘土豆片,一盘炒白菜,一盘梅菜扣肉,一盘烧鸡,还有一碗豆腐炖鱼,另外放着一瓶农家做的烧酒。
两盘素菜看着有些黑乎乎的,梅菜扣肉和烧鸡,一看就是外面买回来的。
豆腐炖鱼汤色很白,应该不是用以前那口炒菜的大铁锅炖的。
方雁南走去厨房门口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一个新砂锅。
“这菜你做的?”方雁南在桌前坐下来,问顾子期。
顾子期一边倒酒,一边说:“不是,爸......他做的。”
老人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手颤颤巍巍的,给方雁南夹了一块鸡腿。
突然间,方雁南鼻子又有些酸,端起也是新买回来的酒杯,往桌子中间一举,目光落在桌面上,谁也不看,但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老人十分激动,脸和手抖得更厉害了。
三个人碰了一下杯,谁也没说话。
方雁南和顾子期都是一仰头就把酒干了。
老人端着杯子,很珍惜似的,小口小口抿着,下垂的眼袋里有泪光在闪。
“方......方......”老人一副生怕方雁南会恼的表情,说话声音都不敢放出来。
“你还是叫我招娣吧。”方雁南低着头,咬了一口鸡腿。
“你......多吃菜,回来一趟......不容易。”老人说完,用手抹了一下眼角。
“他知道你喜欢吃梅菜扣肉,怕到了年跟前不好买,大前天就催着我去镇上买回来的,一直搁在坛子里。”
“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回来?”
方雁南突然间有些恼。
被人料到自己将会做出什么决定,令方雁南感到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被设计好的圈套中,心里极不舒服。
老人被方雁南突然抬高的音量,以及明显不悦的面色吓到,手里正准备夹菜的筷子缓慢收回,无措地望着方雁南。
顾子期叹了口气,没敢说,是有人临终前跟他说的,说她死了,方雁南总该回来看一眼吧。
一顿饭吃得沉闷极了。
吃过饭,顾子期把桌子收拾了,去厨房洗碗。
方雁南套上大衣,蹲到院角去打电话。
然而电话接通之后,她却突然一句都不想说了,有种万般皆索然的倦怠。
“雁南,你到家了吗?”
叶亭枫的声音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像夜空中悠扬的极光,轻柔并华丽,丝绸般从方雁南的心上抚过,她心中那些无以名状的褶皱,便被熨平了些许。
“嗯。”
“那边还都好吗?”叶亭枫十分贴心地刻意避开了“家”这个词。
“嗯。”
“还是不太想说话?”
“......”
“命运是不是早已注定好了,无论再努力,谁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沉默片刻,方雁南略显无奈地说道。
“是的。在人的性格发生转变的时候,未来就已经成为可以预见的。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会因为性格使然,而朝既定的方向发展下去。”
“那照你这么说,我所遭遇的不幸,都是因为性格不好,我自己造成的咯!”方雁南揶揄道。
叶亭枫十分正经地反问:“雁南,你知道孙悟空为什么会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