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束早餐没多久,李世民就不请而进。
他默然的等着殷清风几人行礼,然后直接往楼上走。
殷清风向月眉她们打了个眼色,紧跟了上去。
到了楼上,李世民俯身向下喊道:“某与你家郎君有话说,且不要奉茶上来。”
等李世民的身形隐了去,襄城歉意的对着其他人说道:“看阿耶的脸色,也不知他来寻哥哥谈些什么重要的事。”
妮子甫一见李世民就吓了一跳,心中直道他来意不善。可等到李世民向下喊话,她又放下心来。
毕竟与李世民生活多年,她心知,若李世民心中真存有一丝恼意,也断不会还能在意这些细节。
于是,她安慰道:“他定是与郎君说什么机密话,生怕我们这些妇人听了去。”
其他妹子将信将疑,但也说不出别的理由来。
妮子又道:“现在这时分,想来燕妹妹也该起身了。鱼娘妹妹,你取来吃食,给她送去。”
之前她和鱼娘想去捉弄燕娇淑一番,等见到人还在沉睡,只好作罢。可新妇承受鱼水之欢再辛苦,这般时辰也该起身了。
这还是郎君身边无亲长,若是长辈在,燕氏可就失礼了。
本来这事该月眉这个大妇掌持规矩的,但妮子见月眉似乎无知无觉,只好代为主张。
鱼娘带着只有她和妮子俩人才能明白的笑容,端着食盘上楼去了。
李世民进了书房,自己没坐下,反而指着椅子让殷清风先坐下。等见了殷清风要往陪客位落座时,他又道:“坐到你的位置上去。”
殷清风一边揣测着李世民的来意,一边坐到书桌后面去。
李世民见殷清风落了座,他提起砚滴要往砚台里注水。殷清风赶紧起身接过砚滴去灌上新水。
殷清风不问也知道,李世民这是急于要他写什么东西。
注水后,李世民又开始研墨。
殷清风见李世民那副专注的表情,默默的等着李世民开口。
对于读书人来说,书写前的研墨是一个集中注意力,将心境沉淀下来的一个过程,很少假他人之手来完成。
李世民随着修身养气的功夫渐深,原先由李晋安来完成的内容,在听了爱妻的建议后,现在都是他亲自动手的。
只是,现在李世民的心思完全不在研墨上。
他的阿娘和爱妻的阿娘都是崇信佛家的,受长辈影响,他和爱妻对佛教多少也是深信的。
佛家有众神。道家也有众仙。
他与爱妻对殷清风口中的陈仙人不敢有半分质疑。
他的阿娘和爱妻的阿娘崇信佛家多年,却不见众神现世,反倒是他以往并不在意的道家有仙人现身点化凡人。
他昨晚与爱妻商议,不但要在长安城里、宫里为陈仙人建造道观,更要日夜信奉。
陈仙人不但有恩于李唐国祚,更修养了爱妻的身体。乾儿他们也是陈仙人的再传之徒...
以前因为种种故作不知也便罢了,殷清风一再提及仙人,若他再不戴德感恩,怕是要恼了仙人的。
陈仙人可以传授殷清风辅佐李唐,也可以点化他人毁了李唐。
见墨汁已浓稠,殷清风干咳了一声。看李世民不为所动,他只好说道:“叔叔。”
李世民停手,又淡定的拿起墨床看了看,“这又是阴沉木制成的?有什么用?”
按理说,有了墨就应该有搁墨的物架,作为文房专用的墨床,应该不会晚于文道兴盛的宋朝,但史书的记载却很晚。
宋初苏易简的《文房四谱》所述仅限笔、墨、纸、砚;南宋末年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将文房用品列为十项中无墨床;成书于明初的《格古要论》又将文房用具分为十三类,也无墨床。
到了明末,屠隆的《考盘余事》一书,列出的文房器物已发展到四十五种之多,且功能明确,已有了笔搁、笔床、笔船、墨匣、糊斗、腕枕,但也无墨床。
直到满清,墨床才始见于记载,并从乾隆时期开始广泛流行和大量使用。
遗憾的是,墨床在文房用具中的传世品最为少见,现代所见最早的为明代器物。
殷清风道:“墨在磨后会湿润,乱放又易玷污他物;若研后不及时将墨从砚上去下,则会伤及砚台。故,制墨床以搁墨。”
“墨床...”李世民念叨着。随手将墨条放在墨床上。
他抬起头,“你婶婶昨夜问过你陈仙人的容貌,你可否描绘出来。”
殷清风道:“昨夜侄儿和婶婶说过,虽然侄儿的先祖们多工于绘画,但...”
他灵机一动,“叔叔既有所令,侄儿就尝试一番,就是怕不能再现仙人之仙姿神韵。”
李世民露出喜色,“你且画来。”
画人先画脸。
殷清风虽然初次以毛笔作画,但有一张面容在他脑海里存在多年。他很快的就一蹴而就。
接下来,再画上发髻、长髯、道袍、云履。
《天皇至道太清玉册》中:“古者衣冠,皆黄帝之时衣冠也。自后赵武灵王改为胡服,而中国稍有变者,至隋场帝东巡便为畋猎,尽为胡服。独道士之衣冠尚存,故曰有黄冠之称。”
早期的道教服饰并无严整规范,自南朝道教上清派宗师陆修静之后,开始形成制度。
至李隆基时期,长安清都观天师道道士张万福撰写的《三洞法服科戒文》规定:“一者初入道门,平冠、黄帔。二者正一,芙蓉玄冠、黄裙、绛褐。三者道德,黄褐、玄巾...”等等,细致入微的规定了男道与女冠从头到脚的服饰与配饰。
但,明朝之前的道袍上没有阴阳鱼图案。
据说,最早关于阴阳鱼的记载,是历史上那位真正的陈抟留下的,而不是殷清风口中的陈抟。
到了明初,朱元璋禁佛禁道禁止一切宗教。但从嘉靖信道开始,阴阳鱼、八卦、北斗七星等图案才慢慢开始出现在道袍上的。
殷清风笔下的道袍,小腹处为八卦围着阴阳鱼,下摆以北斗七星做衬,其他再无修饰。
李世民痴迷的看着那副仙人图,而殷清风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心中也有些悲戚。
“仙人...仙人...仙风、仙骨、仙容...不愧为仙人矣...”
李世民不停的念叨着。
看来他是被震撼到了。
趁着李世民全神贯注之际,殷清风取出私人印章,毫不脸红的印了上去。这幅画要是能传到后世,殷小爷可就牛大发了。
见李世民还没反应,他干脆又提笔,在印章的旁边写下:丙戌年壬辰月癸寅日。
哈哈哈,后人一看就是武德九年正月十二日殷小爷做的画。什么鉴宝专家,用不着。
李世民好不容易收了心神,等看见殷清风的印章,他恼怒的看了殷清风一眼。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的将画捧在手中再次端详。
八卦和北斗七星他是明白,但中间那个大圆圈和两个小圆圈就看不懂了。看不懂归看不懂,但他感觉其中蕴含的道韵是越看越着迷。
他忍不住的问道:“陈仙人衣袍上八卦图内的图形是...”
殷清风不想和他费口舌解释,“侄儿也不知道。若不是当时的感观太深刻,今日也画不出来这样前所未见的图形来。”
他打岔道:“叔叔要供奉陈仙人?”
李世民点下头并坚定的说道:“是的。”
“那...侄儿可否谏言几句?”
李世民眼睛一亮,“你说。”
“在春秋时期,道圣集历代圣贤之大智慧,总结了古老大家的思想精髓,形成无为无不为的道家理论。但道圣除了一卷《道德经》外什么也没留下。
自后汉沛人张陵于蜀中创立正一盟威道,也就是天师道以来,道家一面自撰道书,一面将《汉书·艺文志》所载的道家、房中、神仙三家的典籍列为道经外,又将先秦诸子百家、周秦孤本古籍收录其内。
第一部《道藏》是东晋的“郑隐藏书”,其中收集了道书两百六十一种,一千三百卷。
郑隐是东晋大道士葛洪的老师。
葛洪将“郑隐藏书”分为“道经”与“诸符”两大类。若再细分,又可分为服饵、炼养、符图和算律四类。
其后,南朝宋的道教上清派宗师陆修静又广为搜访,于泰始七年撰《三洞经书目录》。
其书云:“道家经书,并方药、符图等,总一千二百二十八卷。其一千九十卷已行于世,一百三十八卷犹在天宫。”
不久,黄冠梁孟又撰《玉纬七部经书目》。
这就是现今道家说的“三洞七部”的由来。
北周武帝时,以“沙门邪滥,大革其讹。”为由,召道士王延至京,为置通道观,并精选道士八人,与延共弘玄旨。
北周天和五年玄,都观道士所上《玄都经目》,增入诸子论,共计六千三百余卷。
建德年间,周武帝敕置通道观,令道士王延“校三洞经图,缄藏于观内。延作《珠囊》七卷,凡经传疏论八千三十卷,奏贮于通道观中。
前隋也编过道书。
据传大业年间,内道场收集道教、佛教经典,撰成目录。其中道经得目录名为《众经目录》,但收录的书卷数木不详。
若叔叔真的要尊崇陈仙人,不如召集全大唐的道人至长安来再次勘定《道藏》,并于《道藏》编撰完成后,刊印天下。
以后,凡道家之们徒皆以此部《道藏》为圭臬,不得擅自篡改。”
“善!”李世民赞叹道。
这在情理之中,而且,更彰显他尊崇陈仙人、尊崇道家的诚心。
而且,前有新儒学,后有《道藏》,天下归心指日可待!
这个谏言大善!
给李世民送上一个甜枣后,殷清风说道:“通道观,也就是现今搬迁至崇业坊内的玄都观。
宇文恺置大兴城,以朱雀街南北尽郭,有六条高坡,象乾卦,故于九二置宫殿,以当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九五贵位,不欲常人居之,故置此观及兴善寺以镇之。
以道圣的教诲:道生一,一生化二,二生化三,三生化万物。阴抱阳,生天地万物,生圣,生贤,俱以从道而生,生生化化,无极无穷之妙哉。
但,道是否“生佛”,侄儿不敢置喙。
可侄儿想来,若东晋末竺道祖的《晋世杂录》中:“道士王浮每与沙门帛远抗论,王浮屡屈焉,遂改换《西域传》为《化胡经》,言喜与聃化胡作佛,佛起于此。”的记载是真实的,那么,现今的沙门与道家之间的尊卑该如何界定?
天地君师亲,是人伦大常。若道圣西去真的度化胡教,胡教却于今世欺师灭祖,叔叔可忍得了?”
殷清风第一次表露出他对宗教的看法。
“欺师灭祖?”李世民皱紧眉头。
这个说法太过骇人了。
但他又不能说《晋世杂录》里的记载是假的,道圣当初没去化胡。毕竟,他现在要尊崇的陈仙人就是道圣的门徒。
既然道圣当初西去教化了佛教始祖,佛门信徒现今的做法的确失去了尊卑。
殷清风也不和李世民说什么光头教霸占大片的土地和人口那些废话,继续以大义压他,“若胡教无欺师灭祖之行,兴善寺岂能与玄都观共镇大兴城内的九五贵位?这置天地君师亲于何物?
现今叔叔要为陈仙人塑造真身以供奉,若陈仙人得知他受香火处不远却有一胡寺耸立,且这胡寺与其礼制相同,他是忍受,还是...”
李世民被殷清风说得更心慌,“陈仙人...”
他想说陈仙人不会这么没肚量吧,但他立刻就意识到这话不能说。
殷清风道:“万事万民都有一个尊卑。胡教到底是超越道家、与道家并列,还是尊崇道家,都在叔叔一念之间。”
李世民的脸色变了。
他这个即将登基为帝的人若是不能做出一个明确的决定,既恼了陈仙人,又乱了世间的尊卑。
这尊卑若是乱了,李唐的江山也就乱了。
“当然,这只是侄儿的小人之言,陈仙人作何感想,就不是侄儿敢妄加揣测的。”
殷清风看似把自己择了出去,却又压了李世民一道。
李世民镇定道:“这个...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