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抬起头。
对面的少年不知在写着什么,笔墨一直未停。
他轻轻的将笔筒放在书桌上,少年依然如故。
他不认为这是在轻视他,他知道这少年此时的身心已经完全投入到书写里了。
看着这少年,让他他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他们四兄弟当中最有成就的三弟,在这少年的年岁时,举止上依然有些跳脱---直到阿耶去世。
他又把心中所能想到的人,一一拿来和这少年比较。他惊讶的发现,除非是那些年过半百的名士们,才能做到像眼前的少年一般,不为外所扰。
不为外所扰、专心致志,这,是读书人成为大学问者唯一的途径。
这个途径,读书人都知道---不管是授业恩师还是族中长辈,都会指点年轻的读书人。但能做到的,大多都是看尽人间繁华、饱经沧桑之人。
哪怕是如今的他,也很少能达到这一境界。
这少年,了不得啊。
再回想这少年之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哪个大学者是他的授业恩师呢?
北地的名家,颜氏、孔氏、崔氏,江左也有陆氏、顾氏等儒学者,可这些人都不足教导出这样一个角立杰出的少年。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王度双眼迷离的看着殷清风。
殷清风放下笔,每过几十分钟他要停下来休息眼睛。
做完眼保健操后,他起身去了趟厕所。再回来,见王度还在发呆,他只好给王度府被子里续上些水。
该怼的是一定要怼的,但礼貌礼节不能有失。
或许是殷清风的走来走去,或许是续水声,王度转动头颅看向殷清风。
殷清风淡然笑了笑,回到座位继续和《史记》拼命。
他不想和王度扯上什么关系,直接撵人也达不到他的目的。干脆,他来个不理不睬。看这老王头还玩儿什么套路。
王度的眼珠随着殷清风转动,见殷清风竟然...他先是一愣,随即怒气升腾。
他这个太原王氏的家主,竟然被一个年轻人晾在一旁...
现在他虽然对殷清风身后的名士有所敬畏,对殷清风本人的才识也有些清醒的认识,但,他不应该被轻视的,他也不能接受这种轻视!
同时,他也很清楚,倘若他甩袖而去不但是最糟糕的结局,也或许,这正是殷清风期盼的。或者说...是李世民期盼的。
呵呵,在老夫面前来不战而屈人之兵?老夫就和你耗上了!
“度经殷侯提点,有种茅塞顿开的醒悟,但度还有疑惑欲向殷侯请教。”
这个太原老王脸皮够厚的啊,刚才没被怼舒服是吧?可小爷不想搭理你啊,你就不能自觉点儿赶紧走人?你乖乖的走人了,小爷也好和耙耳朵有个交代啊~~~
殷清风无奈的放下笔,“老先生请说。”
王度心中呵呵了几声,就不信你敢一言不发。既然你开口了,那老夫就和你辩一辩,看看你是否有真才实学!
“殷侯说,世家和所有家族的本质一样,都是民。又说,世家想要不被灭门,就要遵守皇律、敬畏皇室。度请教,世家的出路在何方,或者说,我太原王氏在新朝里该如何。”
这娃儿被气糊涂了?问这么白痴的问题。
殷清风没好气的说道:“遵皇律、敬皇室。”
王度立刻意识到他问的问题有误,“恕度词不达意。度想向殷侯请教,如何兴旺太原王氏。”
殷清风笑了,身体向后靠去,“一,本侯与老先生非亲非故,二,老先生不会以为你开了口,本侯就会告诉你吧?”
王度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内心警告自己要制怒了。
他起身行礼,“求殷侯赐教,度感激不尽。”
殷清风被气笑了,“老先生一句感激不尽,就能换来家族安稳,家族兴旺,这样的好事,本侯也想有。”
王度反而冷静下来了。
他不认为殷清风在虚张声势,他确定只要殷清风能说实话,就一定是惊天的言语。
“度,倾家族所有回报殷侯。”
“倾族所有?”殷清风的手指头在桌子上戳了几下,“论钱财,倾王氏之财还比得过滋味楼和仙居坊?论官职爵位,是王氏能给予得了的?”
王度的脸涨得通红。
“若老先生能拿出让本侯动心的钱财和官职爵位,莫非,王氏要取代李氏~~~”
王度抬起头,“度诚心向殷侯请教。还请殷侯口下留情。”
殷清风两手一摊,“老先生是否知道,这付出与回报是要对等的?老先生打动不了本侯,本侯当然可以不说了。”
王度咬紧牙关,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在心中快速的把进门之后的一幕幕过了一遍。
这些话是殷清风本人的意图,还是李世民要他这么做的?
若是他本人的意图,就算他现在已经是驸马都尉了,他和殷氏就真的敢得罪王氏,以及王氏身后其他的家族?
如果是李世民的意图...那就太可怕了。
裴玄真来信说,长安城最近两年的变化,都或多或少的有这人的隐与其中。
信中裴玄真还怀疑,这人除了向裴氏施压外,恐怕还有不少家族在他面前低头。
难道...李世民是借着他之手在不停的试探各家族的反应,然后等到时机成熟,就...
向这个人请教兴旺家族的策略,不是无的放矢。
若裴玄真的猜测是对,那么太原王氏也必然在李世民的筹划之内。与其等到李世民找上门来,不如他主动来长安。
可他对李世民的筹谋所知不多,若直接去求见,就如自缚臂膀于敌前。所以,他找到了这人。
可他没想到的是,眼前这少年,心狡如狐、心硬如铁、心高如天...与他之前所有交往过的人,皆不类似。根本不是他认为的那样,可以凭着三言两语就能被他这个王氏的家主说动的。
现在看来,他先以“求一侧门而入”,让殷清风升起傲慢之心,再以言诱之达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是多么的可笑。
事情的进展,已经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了啊~~~
他心里一横,就不信了李世民还真敢明抢明刀的砍向王氏,“但有殷侯示下,度与王氏无不依从。”
“无不依从?”殷清风双肘支在书桌上,双拳抵在下巴上,似笑非笑道:“那...老先生敢让王氏成为本侯的附庸?”
王度双眼清明的与殷清风对视,“若殷侯提出这样的要求,度就敢应下。”
殷清风嘴角咧得更大,“老先生是在赌本侯的胆量吗?”
王度也笑了,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自傲,“我王氏千百年来,联姻无数、受王氏恩惠者无数,更是声望鸣青史。
若天下皆闻王氏为殷侯附庸,不说其他世家兔死狐悲之下会有什么举动,就是李氏岂敢容你!”
“皇室容不容的,与老先生无干。至于其他世家嘛,老先生都说他们是狐类了,本侯这个堂堂正正的大唐三品侯又怕什么呢?”
王度浑身充满了无力感。
这人是软硬不吃啊。
现在最好不要激怒他,一旦他真的把话说绝了,可就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
“度此次来京畿拜见殷侯,是想向殷侯讨教,这李氏是真想打压万千世家吗?”
哎~~~老王头狡猾啊~~~
“本侯说不知,老先生信吗?”
王度捂着胸口,缓缓坐下。
“殷侯年少有为才学绝世,何必欺侮一个老朽之人呢?”
殷清风放下胳膊,却不停的打着指响,“之前已经说过了,本侯与老先生非亲非故,为何一定要知无不言呢?”
王度眼睛一亮,“王氏有相貌品性皆佳的族女若干...”
殷清风一摆手,“难道...天下女娘无出其右不成?”
“这...”王度哑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度与王氏就不值得殷侯留些脸面吗?”
殷清风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
王度的脸,漆黑。
“老先生...无欲则刚懂吗?本侯一无所求啊。
既没求着老先生登门,又不指望从老先生那里得到什么。这颜面嘛...咱们不熟啊~~~”
王度捂着胸口的手抓得更紧了,“殷侯为何一定要羞辱老朽。”
“羞辱?”殷清风再一摆手,“羞辱谈不上,本侯只是告诉老先生一个事实:不管老先生如何看重王氏所谓的世家荣耀,在皇权面前,依然只是民,而已。”
王度死气沉沉的盯着殷清风,“这是李氏之意?”
“随意老先生怎么想。”
王度急促的呼吸着。
他后悔来找殷清风了。
他相信,哪怕是李世民也不会当面说出这样无礼的话。
他也终于明白了,当初为何不是李世民直接向裴玄真施压,而是让这人出面。
这人的心和嘴,就像利刃一般。既不留情面也不在乎他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老朽敬殷侯一心为君,但殷侯就没想过以后吗?”
这套路对小爷没用啊~~~
“老先生知道加盟会之后,本侯得了多少的钱财?”
王度一怔。
“老先生知道本侯向太子献上了多少钱财吗?”
王度再一怔。
“仙居坊是本侯的,滋味楼也是本侯的,水泥是本侯的,妩媚坊在暗中也是本侯的。
加盟会之后,本侯向太子进献的钱财超过一亿贯,更是...以后的每一年,本侯向太子进献的钱财都不会少于一亿贯。
反而观之,众多世家有好处就扑过来,要想他们献上一点忠心就退得远远的,试问,皇室更倾向于谁?”
忠心?呵呵...
王氏经历了二十多个政权的更迭,若是每出现一个政权就献上忠心,王氏还能存续到今日?可笑!
不过...
“老先生刚才问,李唐的国祚能延存多久。多了不说,就按照老先生的推算为二百年吧。
那老先生想过没有,皇室不缺钱财,科举选士正如火如荼,城外更有一座军事学院的存在,这两百年里,王氏是打算冷眼旁观坐等李唐的覆灭,还是准备带着族人远离大唐疆土?”
“这...”
“老先生和其他世家可以不认为自己是万民之一,皇室也可以。世家引以为傲的,不就是族中有众多读书的子弟嘛,不就是因为家藏万卷书吗?
可以啊,没问题。
皇室已经在筹建军事学院,为军中培养未来的将领,难道就不能以此类推,在各州各县建起官学教导亿万的寒门子弟?
不要多!五十年后,你们口中的世家,还、剩、几、个!”
王度瞬间软坐在那里。
他心中呐喊:原以为,狗屁的军事学院不过是为了彰显李氏的武功,没想到,李氏的野心竟然不止如此,这是包藏祸心啊~~~
是谁!是谁这么狠毒!想出如此恶毒计策的人,不得好死!
这是要赶尽诛绝啊~~~这是逼着世家低下头颅啊~~~这是逼迫世家群起而攻之啊~~~
怎么办!怎么办!某怎么办?家族怎么办?
低头?这不...可能...的...
低头...今日低下头,以后呢,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低头...坐视官学兴起,坐视族中子弟入仕无门、还是坐视族中子弟与那些庶族一起参加科考?
若李氏铁心要在各州县兴办官学,谁敢跳出来反对...结果可想而知。
“本侯听太子说过:兴办官学只是第一步。以后罪官的后人三代不可出仕,此为第二步。若世家不向皇室低头,他还有第三第四计策。
老先生,你现在作何感想?”
王度浑身无力,冷汗直出。
“在李唐之前,世家的依仗是,不管谁为君王,都要启用和重用各家子弟。但,李唐不需要!
还是那句话,无欲则刚。
本侯无欲酒色财权,老先生就打动不了本侯;皇室无欲仕子多寡,世家就没有与皇室作对的根本。那么...”
殷清风冷冷的看着王度,“那么,千年的王氏如何?万年的崔氏又如何?只要李氏的江山还在一天,谁不低头,李氏就敢将他们拒之朝堂外。
没有了出仕的子弟,世家嘛,不就是民嘛?
既然只是民,做本侯的附庸就是他的荣幸啊~~~”
王度一口血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