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太爷的讣告。
出自好几年前,但从时间线来看,那时候他已经在巴罗州。
也就是说,沈家老太爷在他身处巴罗州时,不幸亡故。
晏深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憋得慌,瞬间的功夫几乎要窒息。
他手微微颤抖着,迅速去查沈家老太爷的照片。
也得亏老爷子身居高位,所以网上有不少他的照片。
照片在网页上刷新出来,他一眼便看出,他跟老人家长得极像,像到哪怕是外人,都根本不会怀疑他们之间有亲缘关系。
“爷爷……”
晏深不自觉的呢喃着。
他只觉得心都快要滴血,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的攥住了他心脏,然后在不断拉扯着,要将他整颗心从胸膛里摘出来。
脑子里有种细细密密的疼痛,说不上来的痛苦。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却又始终无法突破重重迷障。
晏深既觉得挫败,又觉得十分厌弃自身。
他一下一下的捶打着自己脑袋,手下力道毫不留情,就仿佛在捶打一个仇人。
废物!
连曾经的人和事都想不起来,他不是废物是什么?!
而且这些年以来,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啊?
他忘记的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和事,错过的,是这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查了沈焰的生平。
沈家焰少,有个恋爱脑的亲爹,只会追着妻子跑。当亲妈的不喜欢沈焰这个儿子,沈江东这个亲爹便也连带着疏远沈焰。
他是被沈家老太爷一手养大的,教他读书写字,带他明理为人。
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刻。
可正是这样一位隔代亲的老人在临终之前,竟然没能见上他最疼爱的孙子一面。甚至他在濒死之时,还以为自己孙子已经遭遇不测,他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晏深揪心到极致。
手指一直在微微轻颤着,情绪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尽管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只要稍稍想到,那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家,在临死之时究竟有多绝望无助,他就有种剖心彻骨之痛。
中午。
有人敲门。
晏深脚步虚浮的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到是苏媚身边的一位秘书。
“晏先生,小姐给您订了中餐,我放在门口了,麻烦您等一下拿进去。”
秘书说完就走。
职场生存法则第一条:离上司的男人或女人远一点,不要试图去套近乎。万一上司吃醋,倒霉的只有可能是自己。
苏媚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口还放着附近私房菜的打包袋,顺手便拎了进来。
“中午没吃?”她随意问道。
晏深安安静静的坐在沙发上,听到她的声音后,缓缓抬起头来。
颓靡,阴郁。
情绪十分压抑。
苏媚歪了歪头,所以,她这出去一整天,家里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一整天晏深都没出门,却没有刻意让下属去调家里的上网记录。
“没有胃口。”晏深迟缓答道。
嗓音沙哑,就像行走在沙漠里,已经一整天没有喝过水的旅人。
苏媚瞟了一眼餐桌上。
桌上的早餐,她出去时是什么样子,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子。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好像都没吃什么东西,就这么没胃口?”
晏深仰头看她,突然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恨不恨我?”
“嗯?”苏媚莫名。
“我忘记了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你恨不恨我?”
说完,又自顾自的回答道,“应该是恨的吧?”
毕竟他此刻都痛恨他自己。
短短一两天的时间里受到的冲击太大,再加上杜祎当初强加在晏深脑海中的记忆作祟,正常人只怕早就崩溃了。
晏深有这样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事。
苏媚深深叹了口气,走到晏深旁边坐下。
“我不恨你。”
“为什么?”晏深诧异看她。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傻呀?明明以前那么聪明的人,现在怎么这么钻牛角尖?”
纤纤食指随意地抵了一下晏深额头。
本是格外令人觉得冒犯的动作,但晏深却生气不起来。
“你当初失踪,并非你所愿,也并非我所愿,是外人作祟,我有什么好恨你的?”
“我这几年愿意等你,一来是我自己愿意,二来是你之前对我足够好,所以我才心甘情愿。说来说去,你曾经有过付出,才使我念念不忘,有什么好恨你的?”
“我要是恨一个人,就会早早的把他抛于脑后,完全不在他身上,浪费丁点时间。”
“可我现在想不起来你了……这不公平!这对你不公平!”晏深直愣愣的看着苏媚。
看得出来,这话发自他内心。
“没什么不公平的,你现在不爱我,巧了,我也不爱你。我爱的是以前的沈焰,而不是现在的晏深。”
苏媚在昧着良心说话。
公平?
当然不公平了!
她喜欢这个狗男人,喜欢了这么好几年,结果他转头就忘了她,虽然是外力所逼,但不妨碍她心里不爽啊。
要不是看他现在状态快崩溃了,她才不说这种好话忽悠他呢。
苏媚不知道的是,晏深听到她说爱的不是眼前的他时,心态更加爆炸了。
之前还只是如针扎,现在完全就是用刀子戳。
满心都是窟窿眼,鲜血淋漓。
“你……”晏深多说一个字都觉得心里疼得难受。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既然她爱的不是眼前的他,爱的是曾经那个男人,那为什么还要跟他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跟他暧昧不清?
“好了,我的沈家大少爷。有关于你自己的事情,你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而且这些都是你自己亲自调查出来的,总不至于还心有质疑,怀疑被我作了假。”
“我没有怀疑……”晏深下意识解释道。
“行吧,我知道你没有怀疑。”苏媚十分敷衍。
“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这才是她真正想问的问题。
“你已经回到港城,这是你从小生长的地方,不管你记不记得,你的根就在这里。你在这里有很多亲朋好友,有很多人希望你死,但同样有更多的人希望能亲眼见到你回来。”
“你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我这儿,不管在港城是走是留,都要做个决定。”
晏深苦笑了一声:“走,我能走到哪里去?留,我又能留在哪里?”
“你永远都是沈家老宅的主人,确定留在港城,随时都可以回沈家老宅住。”
“你这是在赶我?”晏深犀利的反问了一句。
苏媚:??
“我想问题的重点,不在于我是否赶你走。”就刚才那句话,她莫名觉得有些奇怪是怎么回事。
就好像依稀还从晏深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委屈,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这狗东西之前还一口一个苏小姐,横看竖看看她不顺眼。总不至于得知了他们曾经是夫妻关系,顿时就对她恋恋不舍,爱得深沉了吧?
“你如果打算留在港城,恢复曾经的身份,我会替你作证,同时也会替你在外人面前周旋。”
“如果你另有打算,想要重新回到杜祎身边去,想在巴罗州跟商决并肩作战,我会尽量替你抹除掉在港城最近的生活痕迹。然后给你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让你在恰当的时候,被杜祎发现,重新救回巴罗州。”
苏媚早已经将一切都考虑好了。
如果是已经恢复了记忆的沈焰,对她又还有爱意,她不介意两人之间再多同居一会儿。
但晏深……
还是算了吧。
暂时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他背负着极大的思想负担,她也不知该如何跟他朝夕相处。
同住一个屋檐下,没有一点默契和爱意,可偏偏曾经又是彼此最爱的人,这是很磨人的。
晏深思索片刻:“不能再回巴罗州。”
任何事情都怕穿帮,如果他从不曾知晓自己的过往,在杜祎面前演戏,兴许还能演得下去。
可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谁,再回巴罗州,估计很难回到之前那样的心态。
杜祎多疑自私,没有任何破绽的时候,尚且要被她揣测出破绽来。一旦他心里装着真相,很可能会被杜祎觉察到。
届时,就算他想从巴罗州脱身,只怕也是不能了。
“接下来,我会留在港城。但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些忙。”
苏媚眼皮微微跳了跳。
晏深也觉得有些不适。
总觉得他跟她之间,不应该用上帮忙这样的生疏客套的字眼,却又不知该用怎样熟悉的态度对她。
幸好苏媚好像也不太介意这事儿,只是一笑而过。
“需要我帮什么忙?你可以直说。”
“除了最亲近的人之外,我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我没有过往记忆这件事。”
“可以理解。”毕竟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沈焰既是沈焰,但又不完全是沈焰,情况会变得很被动。
曾经的沈焰令人闻风丧胆,但没了记忆的他,就好比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所有人都想去试探一下,看他是不是好欺负。
“所以,需要你帮我提供一些,可能会遇到的人的信息。必要的时候,帮我稍作遮掩。”
“没问题。”苏媚答应得特别爽快。
随后又问晏深道:“你当年在出事之前立了遗嘱,说是一旦身故,你名下的所有产业归我一个人继承。”
“现在你还好端端活着,那遗嘱自然也就做不得数。我会找时间,将你的那些产业全都整理出来,然后物归原主。”
“这些年我手头也有一些自己的资产,没有跟你的东西混淆起来,所以分割起来也简单,花不了多长时间。”
所以说女人呢,还是得自己搞事业。这样才不会眼巴巴的指望着别人给的那三瓜两枣,说起话来才会有足够的底气。
苏媚要给,晏深反而觉得不乐意。
“既然已经给你了,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那些东西你好好收着吧。”
苏媚一言难尽看他:“你知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些东西,究竟意味着多大的一笔财富?”
“不管多大的财富,我既然曾经愿意给你,就说明你比财富更重要。”
这话说出来,苏媚是开心的。
还不错,虽然记忆丢了,但脑子没丢,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会哄。
她完全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可得了吧,先别把话说这么满。我说物归原主,你也暂时别急着反驳我。”
“就你眼下这情况,身无分文,事事都需要从头再来。手里头还是多抓些资本比较好,等你拥有得更多了,可以将这些身外物,再交还给我。”
晏深想想后,点头答应。
但还是很执拗的说道:“那些产业,等我渡过难关后,一定会还给你的。”
苏媚并不是很在意。
她现在手头还有一个天问,简直就跟摇钱树似的,沈焰遗嘱里的产业,她这几年下来一直没动过,反而倒贴钱请职业经理人打理。
“既然你决定留在港城,那明天就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晏深并没有问是什么地方,只是点头道:“好。”
次日一早。
苏媚穿着一条黑色长裙在客厅等晏深,胸前别着的胸针是一支新鲜白菊。
晏深身上的黑色西装,是苏媚一早替他安排的。
“今天是要去祭拜还是吊唁?”晏深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什么。
“去看望一位很重要的长辈。”
晏深心里有了些猜测。
没有说话,只是步伐紧跟着苏媚。
上车后,车子开过港城最热闹繁华的市区。
最终,在市中心的殡仪馆停下。
港城向来是寸土寸金,处于市区中心的殡仪馆更是价格昂贵到令人发指。只要是处于中心地带,不管什么都贵,哪怕是殡仪馆这种令人退避三舍的地方,也还是富人专属。
光是沈家老爷子这几年的停灵费用,都花了寻常人一套房钱。
苏媚带着晏深走进殡仪馆。
在专人带领下,前去沈老爷子遗体所在的房间。
“你既然决定留在港城,那爷爷的遗体,也该转交给你了。”
苏媚看着老爷子栩栩若生的遗容,叹了口气。
“当初,在你出事之前,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得知你出事,瞬间就垮下来。”
“他没能等到你回来,应该是他临终前最大的遗憾。”
“我当时想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没有确定你死之前,我仍是抱着侥幸心理的。我不希望你留下遗憾,所以当年一意孤行,给老爷子办了葬礼,但却没让他下葬,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再见他一面。”
晏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就像是血缘天性,当他知道他是沈焰,当他知道他跟老爷子相依为命。在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心头的酸楚就已经达到顶峰。
向来铁骨铮铮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爷爷……”
男人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紧咬牙关,额头上青筋都在一根根暴起,眼泪一滴滴落下,喉咙里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呜咽。
“对不起!”
他哭着蹲在冰棺前,无关乎记忆,二十几年的祖孙情是埋在骨子里的。
为亲人痛哭,已然成了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