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堂的正房里,老祖宗万氏坐在正中的罗汉床上,罗汉床的两侧雁翅一样各摆着一溜红木椅。洪问天夫妇坐在右侧的上首两个位子上,紧跟他们身侧而坐的是匆匆赶来的洪绍磊。左侧上首的位子上坐着个身着素白衣裳的中年美妇,美妇身侧依次坐着两个小小少年郎。
谢嘉树父子也在正堂,一个拿了个鼓墩坐在了罗汉床的近侧,另一个则直接被万氏拦在了怀中。
谢向晚领着奶娘、青罗等人进来的时候,在座的众人已经寒暄完毕,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些闲话。
洪氏下葬了,洪问天夫妇虽然万分悲伤,但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两位老人的情绪也已经渐渐稳定下来。洪绍磊是洪家的独子,也是洪氏的同母哥哥,年龄比洪氏大了足足一轮,可以说是看着妹妹长大的,他对洪氏最是疼爱。
只是洪问天夫妇来扬州的时候,他一方面没想到妹妹会这么早离开,另一方面也是忙着今春漕粮进京的事儿,所以没有跟着一起来,原想着等忙完了这一遭,他再来看妹妹,顺便也将两位老人接回京城。
结果,洪绍磊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等’竟错过了大事,他连妹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回想当日接到父亲的信后,洪绍磊心疼得要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扬州。但京城距离扬州不是一步两步的路程,抬抬脚就能到,饶是他紧赶慢赶,也只将将赶上了洪氏的出殡。
因着这一遭,洪绍磊心中无比愧疚,见到与妹妹容貌相似的谢向晚摇摇晃晃的走进来,他的眼眶一酸,竟又流出泪来。
“妙善,来,来老祖宗这里!”万氏将怀里的谢向荣抱到罗汉床上,冲着谢向晚招招手,慈爱又带着几分怜惜的说道。心里则默默叹气,唉,这才半个多月的时间,两个原本白白胖胖的孩子,生生磋磨成这个样子。
谢向荣还好些,他因年岁渐长,身体正在发育、抽条,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褪去婴儿肥,有往翩翩美正太发展得趋势,所以在洪氏丧事中,谢向荣虽也消瘦了许多,却并不明显。
而谢向晚就明显得多了,她才三岁,洪氏将她养得极好,小女娃儿原本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结果这十几天哭丧下来,硬生生瘦去了一大圈,粉嘟嘟的小脸都凹下来了,让熟悉的人看了很是心疼。
“妙善给老祖请安,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谢向晚并没有急着扑入老祖宗的怀里,而是先恭敬有礼的向在座的长辈行礼问安。只是目光接触到那个中年美妇的时候,她稍稍愣了下,皱着小眉头想了好久,才记起这人的身份。
只见她有模有样的冲着那美妇行礼,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陈夫人安好,陈二少爷安好!”
“恩恩,真是个好孩子,”陈夫人眼中带着一丝激赏,她早就听说谢向晚早慧、有佛缘,原本还以为是商贾人家为了给女儿扬名,特意放出来的话,随后自己与洪氏成了‘好姐妹’,她看在洪氏的面子上,对谢向晚也高看两眼。饶是如此,陈夫人对谢向晚也颇有些不以为然,一个孩子,一月前才过了三岁的生日,能早慧到什么程度?
不过,经过洪氏之丧,陈夫人对谢向晚的观感倒是好了许多,当然不是因为灵堂上传出来的什么‘谢家大小姐有佛缘,观音菩萨入梦调/教’的话语,陈夫人不是那种普通的无知内宅妇人,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信奉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而不是什么佛祖菩萨。可以说,在扬州陈夫人是极少数不整日念经拜佛的官眷太太。
陈夫人之所以改变了对谢向晚的看法,是因为听儿子和侄子说了谢向晚在灵堂上的表现,粗婢下人的胡言乱语,陈夫人不信,但却信儿子和侄子,这两个小子年纪虽小,却是她夫君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颇有几分主见,他们说谢家大娘早慧、懂事,想来应该有七八分的准头。
今日一瞧,陈夫人更觉得儿子和侄子的眼光不错,唔,这谢向晚确实有些不凡呀。
谢向晚向众人行过了礼,才缓步走到老祖宗跟前,这些日子她吃不好、睡不好,还每日在灵堂跪拜哭灵,整个人憔悴不堪,仿佛一只水灵圆润的胖苹果,转眼变成了干瘪的小白菜,一身素白孝服穿在身上都有些打晃,两只小脚虽力求平稳,可也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看着有些摇摆。
即便如此,小丫头还是身形挺拔,脚步分毫不乱的前进,两只手也极有规律的轻微摆动,行动间,竟有几分行云流水的优雅姿态,那模样,真心不想个三岁的奶娃儿,反倒像个极有教养的世家千金。
不过,此时众人的注意力并不在此,老祖宗见小曾孙女规规矩矩的走到自己身边,也只是怜惜的将她抱在怀里,有些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昨夜睡得还好吗?早饭都用了些什么?”
谢向晚倚在老祖宗的怀里,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萦绕鼻端,鼻翼微微动了下,她便准确的分辨出这是上好的安息香,老祖宗晚年笃信佛法,每日都要在延寿堂的小佛堂诵经烧香,而她用的佛香都是谢家花大价钱从广州市舶司买来的珍品,许是整日与佛香为伍,所以老祖宗哪怕不特意熏香,身上也总带着淡淡的香气。
深深吸了一口这佛香,她乖巧的回答了老祖宗的问题,随后看了眼在场的众人,又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谢向荣,谢向晚心中已经猜到了老祖宗唤她来的目的,但她还是故作不解的轻声问了句:“老祖宗,您唤妙善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老祖宗也正想书归正传,听到小曾孙女的问题,便顺着这个话头,说道:“……原不该这么早告诉你们,但你们是阿元的儿女,有些事,你们听听也无妨。”
果然,老祖宗这是要把娘亲的产业和嫁妆当着娘家(洪家)、世交(陈夫人)的面儿,跟她和大哥交代个清楚呀。谢向晚脑中那个成熟的灵魂默默的想着。
仿佛是印证谢向晚的猜测一般,就见老祖宗扭头冲着罗汉床后的屏风使了个眼色,从屏风后绕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利索妇人。那妇人手里捧着个一尺见方的扁方匣子,她恭敬的走到近前,先给万氏等人行了礼,而后便默默的站在一边。
在场的人都认得这个妇人,她不是别人,正是洪氏身边最得用的陪房媳妇洪兴家的。
“洪兴家的,在座的都不是外人,阿元临终前有什么安排,你就当着大家伙的面儿说说吧。”老祖宗一手揽着谢向晚,一手攥着串沉香佛珠,她淡淡的说道。
“是,老祖宗!”洪兴家的也没有客套,向前迈了一步,再次跟众人行了个礼,方沉声道:“太太临去前,曾留下几句话……”
说是几句话,其实洪氏说的远不止区区‘几’句话,而是将她的身后事详细的做了安排。
第一,是洪幼娘进门的事儿,这件事已经得到了洪家、谢家两家的认可,所以洪兴家的也就没有再提。
第二件,便是分派她的嫁妆和东苑的产业。因为这些安排是在洪氏‘难产’前就做出来的,那时的洪氏并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所以在她的遗书中,她明确的表示,若是她产下的是个女儿,那么她的嫁妆两个女儿平分,若她生的是个儿子,那么她名下所有的嫁妆将全都传给谢向晚。
“这是嫁妆单子,按照太太的吩咐,一共抄录了两份,一份交给大小姐,”洪兴家的把匣子交给身侧的小丫鬟,然后自己打开匣子,从最上面抽出两个封好的信封,每个信封都鼓鼓的,显是装了不少纸张。她将一个信封交给谢向晚,不等谢向晚说话,她又恭敬的双手捧着另一个信封来到陈夫人面前:“这一份则烦请陈夫人保存。”
“唉,这原本是贵府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实不好插手,然我与阿沅相交四五载,总归要为她做些什么,其它的事儿我有心无力,但帮她收藏些东西,还能勉力为之,”陈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那信封,冲着老祖宗和谢嘉树祖孙两个微微一笑,道:“两位也知道我和阿沅的情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说着‘见谅’,陈夫人一点儿都没有担心对方误会的样子,坦然的将密封好的嫁妆详单收了起来。
“陈夫人太客气了,您能这样待元娘,是元娘的福气,我们只有高兴的,哪里还会怪罪,”老祖宗和谢嘉树忙欠身,嘴里更是说着感谢的话。
其实,洪氏的嫁妆单子洪家、谢家都各有一份,洪氏特意又誊抄了两份,还故意将其中一份交给知府夫人保管,为得是预防东苑续娶的太太或是谢家的某些人会染指,而这个‘某些人’的范围内,并不包括老祖宗和谢嘉树。
谢向晚是谢家的女儿,洪氏的嫁妆交给她,又不是便宜了外人,两位谢家人都不会眼红,更不会起歪心思。
虽然洪氏当年是十里红妆嫁入谢家,她的嫁妆非常丰厚,但谢家四代盐商,子嗣还单薄,五六十年的积累全都传给了谢嘉树。谢嘉树手中的钱财之多,绝对超乎世人的想象,所以他也好、老祖宗也罢,真心没把洪氏的那点儿嫁妆看在眼中。
所以,祖孙两个非常清楚,洪氏这一招防的不是自己,也就称不上生气不生气了。
这些陈夫人也心知肚明,所以她才没有拒绝洪氏的请托。收下这份嫁妆单子后,陈夫人的任务便结束了,她跟老祖宗寒暄了两句,又跟洪氏夫妇打了招呼,便以家中有事为由,领着两个小少年离开了。
两个小小少年临行前,不约而同的看了呆愣愣抱着个大信封的谢向晚一眼——
一个在心里嘀咕:这小丫头哪里‘不凡’了,整个一小呆瓜呀;另一个则暗暗咋舌:看不出来呀,这小丫头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身家,洪家是漕帮,豪富程度不亚于盐商呀。洪氏身为漕帮大小姐,她的嫁妆定少不了,谢家这个小丫头单靠这份嫁妆,就能过得极好呢。唔,回头悄悄跟陈伯母身边的侍女打探一下,看看洪氏的嫁妆到底有多少!
送走了陈夫人一行人,谢家和洪家的人坐下来继续商量事情。
分派完了嫁妆,接下来便是东苑的产业,当初谢嘉树为了兼祧两房,提前将谢家的产业一分为二分别交给了洪氏和袁氏。
原本,洪氏死了,东苑又有了续娶的新太太,而这位新太太还会为谢嘉树生儿育女,她生养的这些儿女也是东苑的孩子,同样享有东苑财产的继承权。此刻,洪氏并没有权利将东苑的所有财产分割,但她还是做了些安排。
“这是燕州五百顷良田的地契,这是扬州十八家商铺的契书,这是京城大宅地契……”洪兴家的又从匣子里拿出一大叠契纸,一一展示给在场的诸位看,而后她继续道:“太太说了,大少爷是嫡长子,遵照礼法,应当分得七成的家产,剩下的平均分给其它的少爷。”
这个‘其它的少爷’,自是包括谢向安以及继室所出的儿子。
洪氏的这个安排,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来,但是细细一想,就会发现问题。
因为洪氏分割的只是东苑账面上的产业,至于谢嘉树私下里交给她的那部分,却只字未提。很显然,这笔产业洪氏不准备让‘外人’沾手,而是要平均分给她的三个儿女。
对此,谢家祖孙两个、洪问天夫妇二人都很明白,但他们都有志一同的表示了同意——当初谢嘉树之所以把自己的私房多分给洪氏一部分,为得就是补偿她,如今她死了,这份补偿也理当由她所出的儿女继承。
至于其它的孩子,谢嘉树有着绝对自信,谢家富可敌国,只要是他的孩子,他都不会亏待了。当然,洪氏所出的子女是他最看重的(因为他潜意识里还是把洪氏当做嫡妻,而她所出的子女便是他的嫡长子、嫡长女),多得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分割完产业,便是东苑庶务和仆役的安排。
“太太当时没想到二小姐会百日内进门,便临时吩咐奴婢,暂时代理内宅的琐事,另外还想请老祖宗身边的刘妈妈过来指点奴婢……”洪兴家的嘴里说着‘没想到’,但还是把洪氏之前的安排说了出来,她的意思(或曰洪氏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不管小洪氏什么时候进门,最初的三五年间,绝不给她管家的机会。
老祖宗在内宅混了一辈子,一听便明白了,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嗯,丹桂在我身边服侍了三十多年,是个极能干的,让她和你一起打理家务,倒也稳妥。”她对洪幼娘没啥好感,但一想到这个小洪氏以后将是大郎(指谢嘉树)的妻子,老祖宗也不想她太不像个样子,便想趁机打磨打磨她。
唔,相信只要小洪氏是个聪明的,她就该充分利用这几年的功夫,好好学习,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东苑的仆役,暂时不动,该干什么的还是去干什么。
见洪氏将身后事安排得妥妥的,谢家上下没有异议,洪问天夫妇深觉欣慰的同时,也都纷纷表示赞同。至于洪幼娘会不会受委屈,段氏淡定的表示,她毫不在意。
而洪问天呢,还是那句话,两个女儿,他更疼爱自己亲自养大的那一个。为了心爱的长女,小女儿受点儿委屈就受吧,再说了,能嫁入谢家这样的望族,对洪幼娘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稍微受些磋磨,就当是老天对她的历练了。
就这样,东苑的未来就此决定,至于以后的事态发展会不会遵循洪氏的意愿,那就不是在场人能左右的了。就是谢向晚,她也不敢保证他们兄妹三人会一帆风顺。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自从以后,她便是一枚手握巨额财产的小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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