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二十四岁起家时,跟随在他身边的部下不过几十人。而如今,他是坐拥二十多万大军的新兴帝国之主。部下们常称赞他勇猛。
其实努尔哈赤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些年,大金的势力越来越大,靠的不是勇猛,而是智慧和谨慎。
刚刚统一时,建州女真人不过五十多万人。真到现在,大金女真族人也不过百余万人,和人口一亿多的超级大国大夏比较起来,只是小巫见大巫。
所以,对大夏发起的每一场战争,努尔哈赤都尽可能去动员,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大夏主力。正如他自己常说的,“我兵少时勿得进犯,俟调各处之兵至,我势强时,再行征伐。”
同时,努尔哈赤在开战之前做了充分准备,利用反间计等各种计谋,尽可能瓦解大夏守军的战意。
他深知辽军士兵和底层百姓之苦。所以在逐步蚕食辽地之前,让奸细们广泛散布大金的口号,那就是“有房同住、有粮同食、有田同耕。”
一旦民心不在大夏这边,战争的胜利天平就会倾向于大金。
努尔哈赤仰望星空,苦苦思索昨天一战的败因。昨天,他破天荒没有召开军情分析会。仗打成这个样子,努尔哈赤也无话可说。
八旗健儿并不是没有入城的机会,但都被宁远守军打出来了。连没有铠甲、没有盾牌的辽民,也敢于手持长刀和自己的勇士对砍,甚至逼得大金最勇猛的白甲兵从城头摔下来。
他们怎么突然间如此勇猛?努尔哈赤一时间迷茫起来。
比宁远的坚城利炮,努尔哈赤更在意的是敌我双方士气的变化。咋天一仗,宁远守军一步不退,越打越气势如虹,而八旗健儿已出现了畏战之心。他第一次对击溃大夏守军失去了信心。
想起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努尔哈赤心中隐隐作痛,在他四十多年戎马生涯中,昨天一战也是八旗健儿阵亡最多的一次。
明天再续战宁远,努尔哈赤依然束手无策。他很想带八旗健儿转身离去,不再做无谓的牺牲。
但这样一来自己的颜面尽失,几个月的精心备战付之东流,大军徒劳无功,八旗劲旅不败神话破灭,士气一落千丈。岂不是白白牺牲了这么多八旗健儿,被宁远守军贻笑万世。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怒火中烧,决定明天以正黄旗为主力,继续倾力攻城。
城外,除了大金的清道夫,又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一群群饥肠辘辘的野狼、野狗,警惕地望着正在清理战场的民夫,慢慢地靠近尸体。
有人试图着驱赶这些野狼、野狗,但徒劳无用。很快,这些野兽开始啃吃起尸体。
冰冷的寒夜里,火光下到处可见森森白骨,不知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春闺梦里人?
正月廿五,卯时刚过,袁崇焕连着下了几道命令。第一,把大部分的佛朗机炮集中在西城。第二,在西城的凿穿处设立设置一些类似鹿砦的障碍物,以及便于弓手射击的制高点。第三,要求各炮手节约弹药,须等敌军密集了才打。
所有布防安排妥当后,袁崇焕再走上城头,遥望敌营,等着努尔哈赤出招。
天色微白,掌各旗的贝勒和几名大将先后走进主营军帐,坐等努尔哈赤的到来。营中人人面露愧色,特别是杜度想起镶白旗昨天的表现,更是觉得脸没处搁。
过了一会,努尔哈赤走进军帐,杜度站起来跪倒在地,未开口,泪先流。
努尔哈赤知道杜度要说什么,心中有些恼火,脸上却半点没有流露,拍了拍杜度肩膀,沉声说道:“坐回去。”
努尔哈赤坐下后,环视众贝勒,个个垂头丧气,哪里有半点昔日雄风,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怒声说道:“诸位为帝国大业北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难道昨日一败,都惧怕了吗?”
众贝勒和大将连忙起身抱掌,齐声说道:“愿为大汗分忧,拿下宁远城!”
努尔哈赤恩威并施,要的便是激起众人的士气,当下脸色缓和了许多,说道:“今日再战,只要将士用命,何愁宁远不破!
宁远沦陷之时,城中所有金银悉归攻入城内将士所有。只要拿下此城,所有军官均记功一件,所有参战士兵额外再奖励每人10两银子,立奇功者另计。
莽古尔泰率正蓝旗打北城,皇太极率正白旗打东城,岳托率正红旗打南城,你们三路佯攻,以诱敌出城为上策,分散敌军力量为中策。至于西城,由我亲率正黄旗强攻。”
众人一听努尔哈赤要亲自出马,纷纷劝阻,个个争着请命要替大汗攻打西城。努尔哈赤当然不会真的冒着炮火身先士卒攻打西城。
他看了看众人,把目光停在布颜代身上,说道:“既然如此,就有劳布颜代将军替我披坚执锐,率正黄旗勇士攻破宁远。”
布颜代抱拳朗声说道:“布颜代誓为大汗摧锋陷阵!”
布颜代和武讷格一样,都是蒙古各部落归附大金中的杰出将军,一直跟随努尔哈赤征战四方,勇猛异常。
现在的八旗大军与早期不同,已形成女真、蒙古、汉、朝鲜等多民族联合军队,其中蒙古将士已近三分之一。
对于分裂的蒙古诸部,王象乾曾上疏提出自己的意见,“敌诱西人,必为敌用。我抚之,必为我用。即诸人不尽为我用,亦可以虚着示声援。款之说,我与彼争而用之者也”。
说白了,蒙古诸部就是中立的雇佣兵。谁给的好处多,就给谁打工。但从结果来看,无论是林丹汗,还是大夏皇帝,对蒙古人的拉拢,都输给了努尔哈赤。此长彼消,蒙古骑兵终于成为大金的重要军事力量。
杜度一心想一雪前耻,站起来向努尔哈赤请命:“请大汗允许我率镶白旗精锐,随布颜代将军一同攻下西城。”
努尔哈赤沉吟一会,同意了他的请求,向众人说道:“你们各自准备,辰时攻城!”
西城外,四里处,努尔哈赤在众人簇拥下,骑着战马遥望宁远。在他两边,布颜代所率领的正黄旗和杜度所率领的镶白旗将士己集结列阵完毕。
继战之前,努尔哈赤仰望天空。只见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里无云,老天没有丝毫要下雨的意思。
终于,努尔哈赤下了决心,亲自击响了颦鼓。传令官们缓缓地有节奏地击响了战鼓。当战鼓声节奏越来越快的时候,努尔哈赤高高举起军刀,鼓声戛然而止。
努尔哈赤的军刀迎着朝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激扬的号角声立刻响起,布颜代、杜度两人一马当先,八旗军如蚁潮般向宁远城涌去,喊杀声震天动地。
这一次,努尔哈赤把军中剩下的大型楯车和云梯车全部押在西城之战上了。除了西城外,大金的其他三路也同一时间发起进攻,但他们手上没有任何大型攻城器械,除了以弓弩向城头射击,也无良策。
努尔哈赤看着唯一没参战的正黄旗健儿战意不减,没有受到昨日战败的影响,心中不禁十分欣慰,不自觉地催动战马向前,更近一点观察战场上的变化。
东城这边,满桂见正白旗军只是派弓骑兵一波波向城头射箭,射完就退,止步于城脚百米之外,心中鄙夷不屑。
这时,一个士兵跑过来,手里拿着几封信,向满桂禀报:“将军,城下贼军的箭上附着几封信。”
满桂斜着眼看着城下,说道:“打开念念。”
那名士兵一字一顿念了起来:“满将军,见字如面。听闻将军武艺盖世,本王有心求战。奈何将军胆小如妇,不敢列阵出城与我一战。唉,我欲以五百精锐迎战将军一千鼠辈,料是难以如愿!”
满桂听了,胸都快气炸了,脖子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那士兵看满桂努气冲冲的样子,也不知道该不该念完,支支吾吾地说道:“将军,字,字念完了。还,还……”
满桂见士兵吞吞吐吐状,心中狐疑,伸过头一看,那信上还歪歪曲曲画着两个人,一个是皇太极,威风凛凛的样子,另一个貌似自己,俯伏在地,背着一个龟壳。
满桂气极,忍不住骂了起来,“皇太极,你跟我搁这吹牛皮,还五百打一千,老子一出城,你就得尿裤子。”
过了一会,正白旗军连箭也不射了,全军收缩。皇太极离城墙中间三里多左右,摆了张桌子,和一名军官下起棋来,还让十几名壮汉穿着女人的衣服,在前面跳起草裙舞。
满桂一看,差点没气晕过去,拨出刀来,喊道:“随我出城把那孙子脑袋砍了,献给袁大人,他奶奶的。”
见满桂已上头,都司尤世威赶紧劝阻:“将军莫生气!将军忘了?袁大人曾与众将立过誓,任何时候决不出城野战。更何况城门被督战队把守,非袁大人手令,都不得开城!”
满桂经尤世威一劝,也知道自己一时竟中了皇太极的调虎离山之计,顿然觉醒。
和东城的息鼓偃旗相比,西城这边截然不同,城上战炮轰鸣,城下箭如雨发,两方喊杀声响彻天际。相对而言,攻方的压力更大,每往前推进一点,就有一片将士倒下。
努尔哈赤见战局紧张,不由得又往前移,各种战地情报络绎不绝地汇总到他这里。
让努尔哈赤失望的是,自己的正黄旗军表现还不如咋天的正白旗和正蓝旗联军。八旗大军最后一辆楯车在距离城墙还有五十米左右时被彻底击毁,为掩护云梯车吸引了最后一发炮火。
布颜代、杜度的打法和昨天一样,城下挖墙角,城头挂云梯。过了一段时间,西城头上又挂上二十多辆云梯车,城脚下昨夜临修补上的城墙大洞再次被轻松凿穿。
西城内,何可纲率领将士们堵住缺口,围歼入城之敌。袁崇焕、左辅指挥城头士兵与云梯进入之敌兵激战。
袁崇焕手持盾牌,探头观望城下敌军,突然对身边传令官说道:“马上传令火炮、弓箭对距城墙100米到200米之敌集火。”
得到军令后,罗立开始指挥火炮队集火轰击城下中间区域的敌军。在火箭队的辅助下,城下中间区域的敌军被炸得人翻马仰。
左辅每打退一处云梯之敌,便让士兵们将火油顺着梯子淋下去,再点上一把火。没隔多久,挂在城头的二十多辆云梯车有八辆云梯车燃起了熊熊烈火。
在炮火的轮番轰击下,城下八旗军中间竟然清出一道空白区,后面的金兵看着前面的惨状,惧怕炮火,一时畏怯不前。
紧接着,西城守军故伎重演,再把万人敌扔下去,城下又是一片火海。但是,这也是宁远最后一批万人敌了。
过了半晌,袁崇焕看着城头涌入之兵越来越少,心里不禁宽了许多,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赶紧趴下来,用耳朵紧贴城头,聆听城下动静。
此时城下四个缺口处,八旗军攻不进来,但宁远守军一时也攻不出去,双方在狭窄的空间里死命厮杀,但城外凿墙声仍然络绎不绝。
袁崇焕担心凿了两天的城墙坍塌,脸色微变,转身向众人问道:“有没有人带头下城击杀城下挖墙之敌?”
话音刚落,一名军官举手喊道:“大人,我带人下去!”袁崇焕一看,喊话之人正是关宁左营的都头佘顺杰,便说道:“那就有劳佘都头带队下去把挖城之贼杀个干净。”
在火枪队的火力掩护下,城头士兵们用绳索一头系住佘顺杰等人腰间,另一头绑在铁索上,顺着铁滑轮,将佘顺杰等五十名死士缒下城去。
正在埋头凿城的工事兵想都没想过会有天降奇兵,还没反应过来就丧命。
袁崇焕为了支援佘顺杰等五十名勇士,让火炮、火箭、火枪部队死命地提供远程输出。后阵的八旗军见攻上城头的勇士越来越少,反而宁远守军居然从城头杀下来,心知破城无望,再也不肯冒着炮火往前冲。
有些金兵干脆一转身就往回逃。布颜代、杜度两人心急如焚,手持长刀驱使,砍翻了几个逃兵。但士气这东西就像气球,一旦漏气马上就一蹶不振。
后阵八旗军个个去抢战友尸体往回跑,按大金惯例这样不算临阵脱逃,督战队心知肚明,但对败势又无可奈何。
罗立眼针,察觉到敌军中布颜代、杜度两人身份非同小可,指挥红夷大炮瞄准两人位置就是一炮。
只听见“轰”的一声,炮弹在两人身边炸开,布颜代大腿被炮弹碎片击断,血流不止。杜度见状,面色惨白,疾声大呼,让士兵们赶紧抬着布颜代撤回大营。
努尔哈赤见布颜代、杜度险状,心如刀割,知道这一仗又败了,赶紧打马上前察看。
罗立见远处的黄龙幕向前移动,知幕帐下定有更大的鱼,赶紧亲自把红夷大炮向上角度调整成最高,准备再干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