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清晨,天空下着细雨。两辆龙辇出了皇宫,在宿卫禁军都尉秦成勇领兵护卫下,一前一后前往钦慈太后陵园而去。到了陵园,朱是佶搀扶着钦圣太后,一起慢慢走到钦慈太后的陵墓前拜祭。
朱是佶看着自己亲生母亲的墓碑,又想起赵贵妃的事,心中酸楚,潸然泪下,心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竟是不能为朱家皇族留下半点血脉,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母亲。”朱是佶越想越神伤,最后忍不住放声大哭。
钦圣太后被朱是佶情绪感染,也悲泣起来。身后的史逢春见两人哭得厉害,抹去自己的眼泪,上前劝说:“陛下,太后,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望陛下和太后节哀顺变,哭伤了身子。”
钦圣太后听了,也抹了眼泪,把朱是佶扶起来,说道:“佶儿,你是皇帝,要保重身体,方能以天下为重。”
朱是佶看着钦圣太后,想把自己心里的苦说出来,但又说不出口,只是哽咽着点点头。一会,拜祭的礼仪完毕,朱是佶和钦圣太后离开陵园。
回到皇宫后,朱是佶和史逢春说道:“你陪着朕去看一下赵贵妃吧。”史逢春点点头,领着朱是佶到了绛云阁。史逢春上前推开门,朱是佶走了进去。
只见赵贵妃坐在窗前,不知何时一头青丝染了几缕白发,只是痴痴的望着外面,听见了推门声也不在意,头也不转一下。
朱是佶慢慢走过去,轻轻说道:“昨天,我刚去看了羽儿和嫣儿。”
听到这句话,赵贵妃就像触电一般,猛地从椅子上起来,跪在朱是佶面前,一边磕头一边流泪,不停地说道:“陛下,陛下,他们是无辜的。”
看着赵贵妃把头都磕出血来,朱是佶心一软,暗叹一声,把赵贵妃扶了起来,说道:“朕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你放心好了,朕会把他们养大成人的。”
赵贵妃听到朱是佶亲口说这句话,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一半,悲喜交加地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是佶在绛云阁内四下走走,只见空荡荡的,阁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并无他物。朱是佶走了一圈,回赵贵妃身边,两人相望,无语良久,只说了一声:“朕走了。”
朱是佶刚走到门口,赵贵妃突然就像发了疯一样冲过去,跪在朱是佶面前,哭着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求求陛下饶了他吧。”
朱是佶看着眼前脚下这个女人,背叛了自己,居然还敢为段朴初求情,简直不可理喻,怒火攻心,狠狠一脚往赵贵妃头上踩去。赵贵妃哀嚎一声,缩在墙角内浑身发抖,鲜血从额头慢慢流下来。
赵贵妃低着头,听着朱是佶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开始慌了,爬到门口,透着门缝望出去,外面寂静无声,哪里还有半点人影。她脸色渐渐苍白,泪水混着血一滴一滴流下来,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陛下!陛下!饶过他吧!”
朱是佶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在后宫的小路里胡乱地走着。过了一刻钟左右,朱是佶气顺了一些,突然慢慢停下脚步,回头对着一直紧紧跟着的史逢春说道:“你再去看一下赵贵妃。”
“老奴明白。”史逢春转身便往绛云阁疾步走去。
史逢春刚走,朱是佶突然觉得胸口发痛,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他直不起腰来。
到了绛云阁,史逢春一见大门打开着,暗暗觉得不妙,运起轻功,一个“蜻蜓点水”飞纵进去。只见赵贵妃躺在地上,身旁围着三个少监,梁上还悬挂着一条披肩。
史逢春急忙上前用手指一探脉搏,发现尚有微弱跳动,再看看额头伤口处,已不再流血,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对少监们说道:“你们一人守着,一人去传唤太医,一人去尚宫局,传我命令安排几个宫女日夜照料着她。”
“喏。”
等安排好自杀未遂的赵贵妃后,史逢春便从原路返回。只见朱是佶对着阁前的一棵桃树发呆,史逢春走到跟前一看,那沾满灰尘的大门上面刻着“玉真轩”三个字。
史逢春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中暗暗叹道:“十年了,连我都忘了,刘安妃是住在这里的。”
朱是佶凄凉地说道:“痴叔,你还记得吗?这棵桃树是她种的,旁边那棵是朕种的。”
史逢春慢慢走过去,说道:“是啊。老奴还记得刘安妃刚入宫的时候,不喜和其他妃子来往,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做衣服。安妃做的衣服每一件都别出心裁,精致好看。各宫娘娘都抢着要。这时光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弹指间已过去十年了。”
朱是佶笑了笑,说道:“朕觉得她住的这个地方太小了,便让人建了保和新殿,让她搬过去住。她总是不肯,说这里清静,住惯了。”
一提到保和新殿,朱是佶突然想起这是赵贵妃住过的地方,心中仿佛被一根针扎了一下,痛楚难耐,但还是强忍着,问了一句:“赵兰,她没事吧?”
史逢春看着朱是佶那难以言状的表情,实在不忍告诉少主,赵贵妃刚才准备悬梁自尽的事,只好说道:“陛下,赵兰没事了。”
朱是佶点点头,绕着玉真轩慢慢走着,吟唱:“无言哽咽,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阳时月。”
史逢春跟在后面。他依稀记得,这是刘安妃死后第二年,朱是佶在赏灯时,为刘安妃写的一首悼亡词。这也是朱是佶此生中唯一写下的一首悼亡词。
桃花依旧,不知人何处。史逢春此番旧地重游,忆起朱是佶与刘安妃双栖双宿之时,也是唏嘘不已,但又怕引起少主伤感,硬压着情绪,泪不忍流。
正当朱是佶主仆二人沉浸于往事当中,天空突然下起来雨。史逢春说道:“陛下,我们进玉真轩吧,避一避雨。”
朱是佶抬头看雨越下越大,便走到玉真轩门前,刚准备推门,手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缩回来,摇摇头说道:“里面都是刘安妃以前用过的东西。朕不进去了。”
史逢春见这天气说变就变,转眼之间竟已是暴风骤雨,知道劝不动朱是佶,便把自己身上外衣脱下来,披在朱是佶身上,又对旁边的太监喊道:“快把雨伞拿过来。”一会,几个太监急忙拿过雨伞来,遮住朱是佶和史逢春。主仆一行在雨中慢慢回到延福宫。
周宏看到皇帝回来了,便上前问道:“不知陛下今晚,想让哪个妃子侍寝。”
朱是佶摇摇头,说道:“朕今天没兴趣,不要安排了。痴叔,你留下来,陪朕一起用餐吧。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好,老奴遵命。”
晚膳准备好了后,朱是佶和史逢春两个人便一起喝酒,聊天。聊着聊着,朱是佶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说到钦慈太后和刘安妃的过往上。史逢春见朱是佶面色有异,且伴有几声咳嗽,不敢与之共情,只是开导和劝说。
朱是佶自言自语,诉说着往事,突然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史逢春见朱是佶咯出来的痰中带血,心中大骇,急忙喊道:“快传太医过来。”一会,太医寺长使朱廷堂带着几名太医和医士匆忙赶来。几名太医轮流给朱是佶把脉问诊后,便开了方子。
等太医们忙完,史逢春把朱廷堂拉到一边,问道:“陛下这病是什么病?严不严重?”
朱廷堂说道:“我们刚才会诊过,也问过周宏陛下近来状况。依我们看,陛下最近可能是情绪不好,出现肝火旺盛,肺气不足等症状。我们先开个方子调理一下。当前之急,就是让陛下情绪平和下来,多喝水,多休息,暂时不近酒色。”
当晚,史逢春守侯在延福宫,站在台阶前,一直望着外面的风雨,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竟出神了。
夜深了,朱是佶从床上起来,走出寝室。史逢春一看,连忙说道:“陛下,太医让您在床上好好休息,怎么走出来?”
朱是佶说道:“朕在床上睡不着,实在无趣,便出来走走。”
史逢春无奈,只好陪着他走了一会。朱是佶突然停下来,对史逢春说道:“痴叔,朕方才想明白了。这些年来,朕整天声色犬马,玩物丧志。从今天起,朕决心要做一个有道明君。你陪朕去延和殿,把这段时间的奏本好好看一看,及时批复下去。”
史逢春听闻此言,不禁热泪盈眶,心想:“天佑我大夏。钦慈太后,一定是您显灵了,才能够让少主迷途知返,洗心革面。”
史逢春看着外面,皱了皱眉头,说道:“陛下,外面还下着大雨。您刚染病,万一又被淋着,反而不好。依老奴看,也不急这一时,还是先把病好了,再批奏本吧。”
朱是佶说道:“那就让周宏把奏本拿过来,朕躺在床上,你念给朕听。”史逢春拗不过朱是佶,只好让周宏拿来奏本,自己坐在床边按顺序念给朱是佶听。
刚批完三本奏本,朱是佶一看这几个月来堆积的奏本这么多,便说道:“痴叔,这样吧。你念完奏本,就接着提出拟办意见。朕觉得可以,你便代朕批复;朕若觉得不可以,你就按朕口述的意见批复。
哦,忘了,你还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周宏,你起草一份诏书,先免去童贯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职务,再任史逢春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御马监掌印太监。”
周宏心中一震,没想到炙手可热的童贯说免就免了,脸上却若无其事地应道:“奴才遵命,这就马上去起草。”
一会,周宏便把起草好的两份诏书拿给朱是佶看。看完后,朱是佶一字不改,用墨笔由右至左,照着抄写在御用黄纸上,再盖上玉玺,对史逢春笑着说道:“痴叔,从今以后,你又多了一个官做。”
史逢春心里喜忧参半,恭恭敬敬跪下来,接过诏书,说道:“谢陛下隆恩,老奴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是佶笑嘻嘻,仿佛不把童贯免职的事放在心上,对史逢春说道:“朕明白你的心思。你一向喜欢习武,不擅长政务。你慢慢学着做,有什么不懂的朕教你。有什么不熟悉的,便问周宏和外廷几位大学士。周宏,你明日把这诏书复印多份,抄送宫内外各部门。”
“奴才明白。”
史逢春又陪朱是佶批复了几份奏本,见朱是佶虽然平时疏于政事,但认真起来却是断决如流,心中欣慰不已。有些奏本批复,“联知道了,就按礼部意见办理”;有些奏本批复,“此事请蔡中堂商各部再议”。
史逢春见奏本当中还夹有些急件,便抽出来念道:“这是岳仲卿督师报来的战报,说是已攻克睦州两府一县。只是近日叛贼坚守不出,一时难以平乱。又说军中目前缺粮,缺箭,望陛下尽快补给军需物资。”
朱是佶勃然大怒,拿过来批复:“蔡京,你负责的军需补给之事办得如何?为何睦州前线仍是缺粮,缺箭?若是延误了睦州战事,唯你是问!”
批复之后,朱是佶叮嘱史逢春:“痴叔,你到时跟踪此事,若蔡京办事不力,朕定免了他的大学士。”
“老奴遵命。”
史逢春又拿起一本加急的奏本,念道:“这是礼部尚书沐至诚上报的奏本,说是经派使者出访大金、大凉。两国均同意与我国联姻,并已送来聘礼。沐至诚说礼部已将随行嫁妆准备妥当,只是外嫁公主和陪同公主同去的太监人员名单未确定,无法册封公主。
后面还附了大金和大凉的聘礼清单,出嫁两国的随行嫁妆清单,六部以及各寺、院、监等部门的随行人员名单,唯独空了公主和随行太监名单。”
朱是佶一拍脑袋,说道:“唉,朕都把这事给忘了。”
朱是佶脑海里搜索皇族宗室里面适合册封为公主的女子名单,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人选,便说道:“这样吧,痴叔你安排人在宫中挑选一下。从婕妤到淑女等级的妃嫔以及女宫、宫女,只要胆识过人,样貌尚可的,都可以册封为公主,出嫁两国。
另外,如果有主动愿意去的,宫中额外再给她们添一笔嫁妆,赠于她们父母和兄弟姐妹一笔赏金。至于随行太监,就让都知监掌印太监路逸陪同前去大凉吧,朕记得他曾出使大凉。至于大金国……”
朱是佶斟酌了一番,说道:“大金国这边就让童贯陪同前去吧,至于其他随行的少监就由你自行安排吧。”
“老奴明白了。”
周宏在一旁,听权倾一时的童贯竟被差遣去了大金国,往后余生料想是不能埋骨故土,心中暗忖:“童中官对我有大恩,平日内处处关照我,这次到底犯了什么罪,竟让皇上转眼之间对他判若两人,倘若今后有机会,我得替童中官美言几句,以报童中官昔日之恩情。”
想到童贯的下场,周宏心中不免兔死狐悲,但当着朱是佶、史逢春的面却不敢流露出来。又批复了些奏本后,朱是佶身体疲惫,竟不知不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