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出事啦!严不严重?”
国际电话的那一头传来谢向明惊惶的声音。
“有惊无险,只不过得在医院住上几个月了。”
谢向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嘴里不知道是因为突然紧绷而放松还是习惯使然,自语道:“你说他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怎么不注意身体,大半夜的骑什么自行车啊!”
电话另一头的张思源早就要像随时会爆炸的火药筒,破口大骂道:“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担心你!老师会大半夜骑他那台老破自行车?他是为了给你打电话才去的所里,你小子还在这儿数落他的不是?”
沉默了……
谢向明的嘴唇都在哆嗦,电话里一直响着张思源怒气冲冲地骂声,可除了脸红,一向不肯在嘴上认输的谢向明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此刻他的心里像塞进了五味杂陈,混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难过、自责、悔恨、感恩、愧疚,平时很难出现的情绪一下子把他整个人塞满了。qqxsnew
“我打这个电话就是告诉你!不学成个样子就别回来!滚!”
被骂了,反而舒服了些,这会儿最好有人扇他个大嘴巴,这样更能让他清醒一些。
这个时候偏巧伊万从谢向明身边路过,他得意扬扬地举着刚从国内邮过来的伏特加,脸上还带着骄傲地说:“谢,我爸爸寄来的,晚上一起喝个痛快!”
谢向明没处发泄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地方。
“喝你个老勺子!”
骂过之后心里舒服多了,谢向明闷着头扬长而去,留下了发愣的伊万,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摆着手指头念叨着他懂得为数不多的汉字。
“喝……老——勺——子……”
这三个字儿他认识,但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却摸不着头脑了。
藤原敬一走路的时候总是喜欢把头高抬那么几度,他最喜欢读的书是《日本人可以说不》,就那么鲜明的摆在自己的床头。大多数时候四个人都各自埋头学自己的,偶尔也会有感而发。每次藤原敬一大谈日本之繁华时,谢向明不无酸溜溜地,一副故作不屑地样子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书面的封皮我也看得懂,还是用的中国汉字。”
藤原修养好,从不深入争论,大多数时候是不以为意地笑笑,然后继续看他的书。
谢向明每次都能被这种修养气得火冒三丈,他知道那种修养的来源是什么,那是强大,一个国家的强大整个八十年代,日本人都有点儿疯,到处大谈日本的先进,到处炫耀日本人的钱,像藤原这种已经是好的了。
唯有把自己埋在专业的海洋里时,谢向明才能稍稍忘却四周笼罩的刺痛感,读书学习那是他的自我保护方式。现在这种刺痛感更强烈了,自从被张思源骂过之后,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向上背负巨额债务的人,这种债是有利息的,唯有和时间去赛跑。
一向宁静的校园里突然传来了潮水般的欢呼声,年轻的学生们像发了狂一样欢呼着冲出了他们的宿舍、教室和活动场所,这些发狂的全是德国学生,他们仿佛得到了统一的号令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学校的中心广场。
留学生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或好奇的探出脑袋向外张望,或小心翼翼地与潮水般的人群保持距离观望,连平日里严肃的导师们的脸上也露出欢喜的笑容。聚集的人群们渐渐安静了下来,学校中心广场的大喇叭传出了庄严的演说。
“今天是1990年10月3日,勃兰登堡、梅克伦堡-前波美拉尼亚、萨克森、萨克森-安哈尔特和图林根——正式加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
广场上沸腾了,外国学生们也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没想到发生得这么快,今天注定是德国的狂欢日,随处都有三三两两的德国学生聚在一起举着啤酒瓶欢呼,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扬的东欧留学生此时变得开始小心起来,连上厕所就要小心得像做贼一样,遇到呕吐不止的甚至连尿都不敢撒完扭头就跑。
伊万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他躲在宿舍里傻愣愣地看着墙角被他引以为豪摆成一排的酒瓶发呆。谢向明好像发现伊万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指使卡恩买酒了,嗅觉稍微敏感的人都知道,苏联留学生的“特权”从此消失了,现在的他们只要一个不慎,就会像老鼠过街一样人人喊打,但这些又关谢向明什么事儿呢?他冷眼旁观着,甚至连观也不想观。可同住一个屋檐下,真正做到视而不见倒也难。
“我想回家……”
伊万没喝酒,却发出了醉酒般的呓语,他反复地念叨着想回家。
“想回就回,大男人发什么痴?”
谢向明终于被他这种魔怔行为折磨得受不了,本来蒙起被子想睡觉的他不得不翻身起来。
伊万真的魔怔了,他像抖筛糠一样摇着头,嘴里不住念叨:“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买张火车票,顺着欧亚铁路一路向东就到家了!”
伊万从铺下掏出一封信,谢向明意外的发现那里居然还藏着两瓶伏特加,一向嗜酒如命的伊万居然还会把酒藏起来?真是新鲜。
“这是我爸爸寄来的信和酒,他告诉我不要回去,也不会再给我寄礼物来了。”
“为什么啊?”
“他是官员。”
“官员怎么啦?”谢向明一脸不解。
“官员意味着他们看问题很准,他说不让我回去就一定有不回去的道理,他让我想办法留在德国,甚至去美国,别的他也帮不上我了。”
夜虽然深了,可是外面的欢庆的嘈杂声反而更清晰了,如果他们也有放鞭炮的传统恐怕整个夜晚都不会消停吧。
“谢……你是个好人……”伊万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倒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一会儿被子里传出了哭声,呜咽着听起来有点儿凄厉。
藤原也睡不着了,在铺位上坐成了个90度的直角,靠在床头扭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羡慕你。”
谢向明指着自己的鼻子愣了半天才确认,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你们今天怎么啦?人家德国人过节,你们倒哭丧似的。”
藤原依旧想保持风度,但是从前自信的笑容变成了苦笑,半晌才喃喃道:“我们家破产了。”
“什么?”
藤原家很有钱,一直被认为是花不完的钱,怎么突然就破产了?
“为了家庭企业的持续扩张,我们家向银行借了巨额的贷款,前些年经济走势一直很好,我的大伯就有些盲目乐观了,除了主力银行外,又向次主力银行借贷,买下了北上重工的部分股权。”
“北上重工?”
听到这个刺耳的名字,一下刺激了谢向明的神经,他突然一点儿都不困了,翻身盘腿坐起来紧盯着藤原问:“北上重工怎么啦?”
“一个季度前他们的报告还很喜人,可是谁也没料到突然发生下滑,此前转让股权时和我们家族一样的企业还以为占了大便宜,哪知道他们是在甩掉不良资产,我们都被骗了,手里的股权成了废纸,正常运营的资金链也断了,家里一直对我瞒着消息,直到昨天我姐姐才告诉我事实真相,恐怕未来的日子里我得自己赚奖学金了。”
谢向明不能理解眼下发生的一切,这波诡云谲的局势不是他一个留学生能搞明白的,但是从伊万和藤原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内心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