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欺负你干嘛不反抗?”
谢向明不解地看着费里克斯·卡恩,两人坐在一个很少有人去的角落的长条石椅上,椅子上去有头年头了,也没好好打理了,椅角上还铺着枯黄的苔藓,好在两个人都不是讲究人。
卡恩低着头,他的目光好像落在似乎永远也洗不掉墨水痕迹的裤子上,面对谢向明的发问显得有些木讷。他很年轻,比谢向明还要年轻几岁,修习的却是一个专业,这很了不起,但是他却常常被伊万和藤原敬一奚落,打架倒是没有,但是这两个人在卡恩面前表现强硬的时候他往往不敢还嘴,藤原还好些,伊万却是毫不客气,经常指使卡恩跑到两公里外的超市给他买日用品,有时还会把自己的衣服硬塞进卡恩的洗衣盆。
面对经常醉醺醺的伊万,卡恩敢怒不敢言。
谢向明倒是帮过他几次,虽然被伊万捏着拳头以示警告,但随后伊万发现这个来自中国的大个子并不好惹,于是收敛多了。
伊万的全名很长,按照他们的起名规则,可以说是十个斯基九个伊万了,他有个中间名叫伊万诺维奇,后面的名字就太长了,谢向明记不住,也懒得记。
卡恩似乎思考了很久,终于抬起头,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指,显然说出这番话很艰难。
“你很幸运,没有出生在一个战败国的土地上,柏林墙塌了,堵在德国人心里的那扇墙却还在。”
“日本也是战败国呀,我却只见到藤原那小子总是扬着头走路。”
“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们很富,很有钱。”卡恩依旧搓着手指,仿佛只有那个动作才是他所有力量的源泉。
“有钱又怎么样?”
谢向明很想说藤原那小子整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尽管他并不会打麻将。可拗口的德语能够表达的意思就那么几个,现在他倒是自豪五千年的文明了,在词汇量和语言组合这一块,不论是字母语言还是字母与音标组合语言都比不过古老的汉语。
“有钱他们就可以买下一切,包括我们的技术。”
“切,破技术,我还看不上呢。”
这句是谢向明用汉语说的。
卡恩早已习惯了谢向明的自言自语,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对每一句话都穷究其底了,他喃喃道:“基尔是个小港口,我生在那里,我的神父是船员,我的父亲也是船员,他们很苦,我是家里唯一不是船员的人,我不能在外面惹事……”
再说下去,卡恩也只是重复着不能惹事这句话。谢向明很是愤愤不平,他这一生不怎么喜欢抱打不平,唯一有针对的是因为老师被骗那件事。现在他却以连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情感的原因喜欢替卡恩打抱不平。很久之后他知道,那种感觉叫尊严。
在德国的这段日子里谢向明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尊严,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维护着这种尊严,同时也在维护着失去尊严的卡恩。
德国现在很不稳定,一边闹着两德统一,一边失业率在大幅下滑,传统的民族情绪在上涨,一边排外,一边又十分敬畏那些强大的国家。只不过位于萨尔州的洪堡市是一座偏安一隅的热情小城,有别具吸引力的步行街、广阔的广场、大型购物中心和充满情调的咖啡馆。在萨尔大学的校园里,学术氛围很浓,政治似乎离这里很远,可那些东西又像阴魂不散一样笼罩在四周,出奇不异地就出现在生活的角落。
和卡恩说过这番对话后,谢向明在一个睡不着的夜里写下了一封长信,他很少用信件和国内交流,这次笔下的文字像倒出去的水一样,一不小心就写下了厚厚的一叠,结尾他想写给未出生的儿子,至于为什么是儿子他没有想关于生理课的内容,可一写到这里刚才还能喷吐万言的笔突然像堵塞了一样,一点儿墨水也倒不出来。
去他的小兔崽子吧!
谢向明索性草草结尾,虎头蛇尾地写了一篇断章。
没有什么情话,也就没有冷蒙雨看到的后续,知道丈夫在国外一切都好,也很勤奋,冷蒙雨也就欣慰了。
“windows……”
谢向明在信里提到的新操作系统是国内不具备的,现有的计算机也不支持,没有windows就无法建立机器人仿真环境,也就不能开展神经元网络在机器人应用中的研究。机器人数据库更是想都别想。
“我们就用老办法!”
沈州自动化研究所的水下机器人项目自从来援军之后进展很快,过去没转过来的弯儿现在如梦初醒,设计图推翻了重做,没有先进设备只能用土办法。
“一次次地做实验,直到成功为止。”
张思源本来就黑的脸在多次去海边实地实验后又被海风吹得棱骨边都有些泛白。
冷蒙雨不顾着肚子跟着跑了几次,但是大家只让她呆在岸上不让他上船。
“我发现你们研究所很不错呀,尤其是那个小康,好多科学家都只会纸上谈兵,论实践操作却差远了,他不一样,他能根据自己的理解解决我们纸上解决不了的难题。”
蒋弛雨说着近来的感受。
张思源笑笑:“他不一样,别看他平时不愿意吭声,但是骨子里比谁都要强,只可惜被耽误了,不然肯定会子承父业。”
每次出海都有康建华跟着,现场少了谁也不能缺了他,好多问题必须当场解决,谁也没有那个动手能力,有些经年的老师傅手工并不差,但是对理论的理解能力却差了很多,康建华都给一一解决了,几乎没让人失望过。
“我看用不了一年,水下一千米这个课题可以解决了。”蒋弛雨毫不吝啬赞美之情,紧接着他又有些遗憾,“可惜不能一直跟着你们的项目了,不过真希望能早日在报纸上看到你们的成果出炉。”
“蒋博士客气了,没有你们的支援,我们的进度也不可能这么快,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具体做什么工作的,但是你的专业令我们叹为观止。你们长风破浪,我们也要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
“我看到了沈州的豪情,也希望能在身份公开的那一天,找一处十里桃花万家酒家的地方扫塌以待张兄的到来。”
两人都有胸怀沧海的豪情,相处两个月不觉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我们单位来了最新通知,冷蒙雨同志就暂且长期借调到贵处,你们可得好好照顾啊。”
蒋弛雨突然说起这件事,张思源也略有耳闻,只是不知道具体情况,这年事一直都是老师在办。
……
……
“我说康所长啊,我的学生都快成你的人了,多少也给我留点面子吧,当年我可以投了你一票啊。”
“说起来丢人,188票,我才得了20票,我想20票就20票,至少还有20位顶尖科学家是支持我的,这个比例不低了。”
说的是第一次院士评选时的事,黄光旭和康承业少有地通了一次电话,内容大多是关于冷蒙雨的,康承业的意思是干脆把他调到沈州来,虽然冷蒙雨的专业是造船,不过这次她可出了大力,而且有相关的研究,这正是研究所里缺少的。他没指望能把蒋弛雨要来,就算他张口,对方也不可能答应。但冷蒙雨不同,她是嫁过来的人啊,说起来算一家嘛。
“就先借调吧,我们单位手续复杂,要是调走没个一年半载你根本用不上人,借调方便一些,我这也是为你考虑啊。”
康承业爽朗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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