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皓月渐显。
方征明整理好自己的试卷,看了一下日头,便准备交卷。
但一直无所事事的交卷官已经掐点下班了,而且考场有规定,每次只有凑够十名考生才能一起放出,就现在来看,这十个人是不可能凑齐了。
无奈之下,方征明只好继续在这里挨过一夜。
反正就是睡一觉的事情,明天早起过后再交卷也是一样。
收拾好东西,简单吃过晚饭,方征明在席舍里做了一下简易的拉伸运动,志得意满的回去睡觉。
这一觉,他睡的比昨夜还要踏实,连昨晚似有似无的梦话都没听见,似乎翻了身天就亮来了。
估摸着快到五更,洗漱完毕,方征明掏出自己的试卷最后检查一遍,便准备交卷。
但他的目光一触到自己的卷面,立刻呆滞住了。
昨天被他写的秘密麻麻的考卷既然变成了一片空白,再翻自己的草稿时,也是一片空白。
考卷上的考生信息和印卷官的骑缝章都在,独独没有了文字。
方征明忽的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心浇了下来!呆了半晌。
要不就是遇见鬼了,要不就是昨晚自己的试卷被人偷偷调换了!
方征明很想那着自己的试卷找到考官,说自己的试卷被人给调换了,但刚准备踏出一步,就被一旁把守的军士给喝了回去。
“不许出号房,否者报告巡考取消你的资格。”
方征明刚欲踏出了脚步收了回去,他仔仔细细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军士,三天两夜里,军士已经换了三拨,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的换的岗。
刚才军士的喝问也让他冷静了下来,自己就算拿着自己的空白找到了巡考,恐怕考官们也不会相信他的话,更有甚者,他们会把自己当做一个得了癔症的疯秀才,直接借口把自己赶出贡院。
冷静,冷静,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
方征明想起了堂哥特意为自己准备的‘阿魏’,说着当自己考试焦躁不安的时候,可以试着含一颗。
他翻找出那颗‘阿魏’,剥去糖衣,一股强烈的香味便飘了出来,方征明把他嘴里,古怪的芬香立刻在他的嘴里荡漾,焦急的心情终于等到了一丝平静。
不能慌,现在还有时间,无论这件事是谁干的,自己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继续完成考试。
方征明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看了一眼日头,拿着自己所有的‘新’卷纸,继续从草稿入手。
明代考场规定,草稿纸上也必须有草稿,否则会被认为是抄袭。所以无论还剩多少时间,这个草稿都是必须做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场已经陆陆续续有考生开始交卷,并十人一伙儿,被请出贡院。
方征明打草稿的速度不觉加快,好在写的文字心中都有腹稿,速度明显比第一卷快的多,一上午时间,他便完成全部草稿。
顾不上吃饭,方征明马不停歇的开始誊写工作。
誊写费时费力,方征明又不敢加快速度,只能一笔一划慢慢抄着,心中的焦虑与口中的‘阿魏’剧烈碰撞,他只感觉自己的大脑正在飞奔着一辆马车。
轰轰隆隆而过,夺走四周所有喧嚣。
日渐黄昏,考场中还留下的考生已经不多了,方征明已经顾不得酸胀的胳膊提出的抗议,依旧在奋笔疾书。
席舍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这时一旁把守的新军士送来一只点着的蜡烛,方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借着蜡烛的光晕继续抄写。
一根蜡烛燃尽、两个蜡烛燃尽。
就在第三根蜡烛积攒起一堆蜡泪,苟延残喘的灯火摇摇欲坠时,方征明终于停笔,再次完成了全部工作。
‘噗嗤’一声,摇曳的烛火熄灭,军士收走了方征明的试卷。
......
贡院前街在考试的第三天再次开放,焦急的亲朋好友们翘首以盼自己的亲人从贡院出来。
方华和方博谦叔侄同样也没有例外,方华原本预计着小老弟会很早交卷,一大早便催促着二叔来了。
但事情现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们从朝阳等到了残月,徐光启和李之藻先后都出来,却就是不见小老弟。
“师父,别着急,征明可能写的认真,所以出来的晚些。”徐光启看出了方华脸上的焦虑,从旁劝慰道。
“是呀,师父别着急。”李之藻也同样劝到。
方华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同意,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方征明的水平是他一点一滴磨出来的,别人可能不清楚,他却绝对清楚,哪怕再认真对待,也不会现在也没能交卷。
就在他心中疑窦丛生之时,贡院里最后一批考生出来了,而方征明便落在最后。
此时的方征明看起来比他任何以往都要疲劳,拖着沉重的步伐,遥遥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堂哥,他的疲惫的精神终于为之一宽。
“父亲,哥,光启兄,之藻兄。”方征明一一见礼问候。
“怎么现在才出来,是不是考题有点难?”看见儿子终于出来,方博谦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赶紧问道。
方征明对着父亲微微一笑,说道:“考题还好,中间被一些事给耽搁,让父亲担心了。”
......
江南贡院内帘。
与暂时可以松一口气的考生相反,外内帘里的众考官们将要正式开始他们繁重的批阅工作了。
交卷官收过试卷后,会把手里的试卷交给弥封官,弥封官会在的弥封所内,将考生的个人信息弥封起来,并加以编号。
弥封并编号后的试卷将送至誊录所,誊录官立刻督导手下的书办开始工作,誊录将采用红笔,即为朱卷。
同时誊录工作特别规定,誊录者‘务依举人原卷字数、语句、誊录相同’。
誊录完毕后,誊录者需要在朱卷上俯书写明:某人誊录无差,毋致脱漏添换。
誊录过程中若发现文字有犯忌讳,或者触犯“御名,庙讳”,这些试卷将送到外卷的监试、提调官处,一旦确实,该卷在不在流入内帘,直接作废。
幸运通过誊录所的朱卷将进入对读所,对读官监督他手下的书办,对考生的原墨卷与誊录的新朱卷进行对读。
一人持朱卷,一人持墨卷,一字一句用心对同,对读完毕,在朱卷后继续附书:某人对读无差,毋致脱漏。
弥封、誊录、对读工作完成后,所有的试卷将交给收掌试卷官,收掌试卷官在收到试卷后,其中朱卷必须立刻送至内帘,而原墨卷需要封存。
为了杜绝串通的可能,内帘和外帘是严格分开的,中间的钥匙由监试官掌握。
监试官在一大堆锦衣卫的监视下,监试官马伯才亲自送着所有朱卷进入内帘。
主考官焦竑看着眼前一捆捆编号的朱卷,揉了揉眉头,向手下的十几位同考官说道:
“诸位,掣签吧”
同考官们上前抽签,抽到几号,便抱走几号。
考虑到阅卷实际与质量,一般规定,每房同考官分阅三百卷,计数分房,计房取官。故因不同省份考生数量不同,各省的同考官的数量自然也是不同。
像直隶、山东、江西这样的考试大省,同考官数量都超过了十位,应天乡试甚至达到了十八位。
这十八位同考官每人抱着三百多份朱卷,回到各自卷房,他们必须尽快完成这部分工作,因为一下批试卷很快就到。
完成速度不但要快还要好,考官们不能简单的扫扫头尾,看看重点就完事,还得为所阅试卷的每道答题写出简要的评语,为每位考生做出录取、备录或淘汰的结论,以供主考官参考。考官的批语,最少者两个字,最多者上百字。
这些评语不仅仅是字数的问题,因为评语中的每个字都将决定一名考生的命运,所以考官必须对每份答案琢磨、比较和权衡,最终下达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
所以,改卷便成了一个非常折磨人的工作,考官们日夕勤事,工作到三更天才能休息,五更鼓便又得起床,一天只睡两个时辰。这还是正常情况,一旦发生意外,或者改卷进度不足,便得秉烛达旦,十日有五,始克稍休。
这也是科举率重首场,首场既收,其余二三场敷衍了事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又要快又要好的规定只能带来偷工减料。
当然考官们率重首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也和考试内容本身有关。
就首场而言,因只考经与书义,不仅本身内容固定,且有指定的注疏依据,因此在三场考试中,其客观性是最强,也让考官们更容易做出判断,对外说服力最强。
不但考官喜欢,考生也很中意。
这便是明代为什么重视八股文的原因,因为八股文最公正,最客观,即大大提高了考官的阅卷速度,也便于客官评判答卷者的优劣与否。
八股文不但组织考试的官方需要他,参加考试的考生更需要他,只拿八股文就说老朱想借此禁锢读书人的思想是有失偏颇的。
只要是这种统一的大型考试,追求答案的统一、客观、甚至唯一,是所有参与方共同要求。
这便注定了科举存在的问题,不是科举考的内容,也不是科举的内容的制定者,而是科举本身。
无论科举创造了,或意图创造一个怎么公平的环境,无论考核的内容是什么,只有他考核的标准是唯一的,固定的,那么考生的思想最终只能是固化。
单一的标准答案,和真正的开放、多元的科学精神是背道而驰的。
这场考试的所有参与者,都能清楚地看见这么问题,但他们中的绝绝大多数都不愿意改变。
他们就像落入囚徒困境中的囚徒,每个人做出的决定都是相对他人的最优解,但是这个所有人的最优解,合起来却是对这个国家有害的。
所有人都坐在大明的这艘破船上,眼睁睁陪着他一起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