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这场涉及知府、知县、县丞的几千上万两的期货案,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大事,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魏国公府里的徐二爷徐维纪,听见恒光的陈掌柜给他汇报完整件事后,挥挥手就让他出去了。
没错,恒光之所以能在来宾街取得超然的地位,他的背后站的就是魏国公府。
徐维纪是前任魏国公徐邦瑞的次子。老公爷死后爵位传位给了长子徐维志,可能有感于愧对自己这个喜爱的二儿子,老公爷生前把公府里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了徐维纪打理。
所以有人说,这魏国公府里,长子徐维志得了面子,而次子徐维纪得了里子。
得了里子的徐维纪经手的都是十几万两的大生意,自然看不上一个县衙搞出来的小买卖。
“几千两能够干嘛?”徐维纪撇了一眼陈掌柜报过来的分红单子,随手扔在了地上。
一掷千金的魏国公府二爷现在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南京的北币传销案结束了,却留下了满地疮痍,而徐维纪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块疤。
魏国公府作为金陵城最大的一块招牌,无数的钱庄店铺都以和他扯上关系为荣,所以当那些钱庄们接到北京来客的单子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魏国公府。
徐维纪一开始也能保持一点警惕,但架不住一家家的钱庄掌柜上门游说,而且前期他也的确赚到了不少钱,那点仅剩的理智便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最后,当商人们卷款跑路的消息传出时,徐维纪已经前前后后投进去将近二十万两银子。
得想办法在大哥察觉之前堵住这个大窟窿,便是他现在最重要的事。
“来人,”徐维纪在桌上敲了半天,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去给我把徽州的汪总商请来。”
......
接到国公府的消息,汪永亨在锦缎挂帘的马车里晃荡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将将到了魏国公府。
公府中门紧闭,两边各蹲着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石狮子旁各站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
除了皇族,能用兵丁来给私宅守院,魏国公府算是整个大明的独一份,可见其煊赫一时。
汪永亨也不让人去叫门,而是径直走向了左边的西角门,他这样的身份怎么也不可能为他大开中门。
西角门敞开,正守着一个老仆,远远看见汪永亨便眉开眼笑的迎了过来。
两人给自道了安好,便由着他引着自己和许飞进入公府。进入西角门。穿过一道二门,便来到一个由花砖装饰的垂花门。
步入垂花门,里面环绕的是抄手游廊,中间是一扇双面雕花鲤鱼跳龙门紫檀架大理石插屏,右边正中是一个穿堂。
转过插屏,是一个小小三间内厅,老仆介绍对面是国公府老祖宗居所,他们不便入内。
绕过内厅,又过一个月洞门,穿过一条鹅暖石子路,来到一处姹紫嫣红的园中之园。
园中翠竹千竿,花木扶疏,小溪流水潺潺,汪永亨正看的出神,却听见一阵银瓶乍破的嬉笑声,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假山后面,一群穿着雪青长裙,外罩苏绣薄纱的莺莺燕燕,整齐排成一排站在草坪上。
一个头戴束发紫金冠,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系紫条丝绦,腰白玉之环的十五六岁少年,站在她们面前发表着讲话。
“各位姐姐可想好了,你们只要一次机会,谁出价的高今晚我就跟谁睡。”
远远的汪永亨听见这话,惊的下巴差点都要跌下来。
这位公子难道是在拍卖他自己?这也太会玩了吧。
如果方华正在现场,一定也会发表一番感慨,这不就是我梦想的腐朽生活吗。
“这是我们小公爷。”
老仆尴尬的轻咳一声,加快脚步,赶紧带着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又过了七个弯八个拐,老仆终于把人引到了他们的目的地,魏国公府二爷的翠薇堂。
翠薇堂是一个三开间大屋,左右各是厢房,中间连着像耳朵一样的抱厦。
三人行至门前,老仆正欲进去通报,就见锦罗的门帘被撩开,一个满头珠玉的俏丽侍女端着一盏芙蓉玉瓷走了出来,侍女一见老仆立刻展眉笑道:
“是郑管家呀,二爷正提起你呢,赶紧进去吧。”
“碧玉姑娘,二爷可用过晚饭了?”老仆陪着小心问道。
“刚刚吃过。”
“好的,好的,多谢碧玉姑娘。”郑管家面带微笑,一颗心却陡的提了起来,自家二爷有个习惯,如果是好事,那他就喜欢饭前谈,如果是坏事他就要拖到饭后,免得影响食欲。
汪永亨跟着郑管家进入正堂,就看见一个身材颀长、五官轮廓分明,长眉斜飞入鬓,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半倚在一张罗汉榻上。
徐维纪的周围着七八穿红戴绿的女使,他们各自忙活,有的捏腰,有的捶腿,有的捧盆,有的端水。
看见汪永亨已经进来了,徐维纪把嘴里的漱口水吐掉,搽干净嘴,示意所有退出去,只留下郑管家,汪永亨,许飞三人。
“这么晚了还把汪总商请过来,真是辛苦了,快快请坐吧。”
汪永亨坐在一张八仙过海雕绘檀木长背椅上,觉的全身不是滋味,只浅浅搁了半拉屁股。
“二爷客气了,二爷有空见我们已是我们的荣幸了。”
“你们上次送来的拜帖我看了,”徐维纪懒得更他们多客套,直接进入正题。
“二爷觉得如何,”汪永亨微微弓着身子,做聆听状。
“你们徽商想插手海贸的事,也不是一定不行,只是其中还有几个关口需要解决。”徐维纪端起茶几上的七彩琉璃盏,轻轻波动着茶盖,眯着眼睛看着汪永亨。
“但请二爷赐教。”
进入海贸领域,准确的说是进入官方认可的海贸领域,便是汪永亨不远从苏州大本营来到南京城的目的。
徽商起源于徽州,但是徽州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北依黄山,南靠天目山,这里地狭田少,八分山,一分水,一分田。若想过活,一代代的徽州人只能背起行囊,告别家人,远赴苏杭、扬州、金陵这江南的繁华之所。
新安江是徽州最大的水系,顺新安江东下可达杭州。绩溪境内的徽溪和乳溪顺流而下也可出江南。
徽商有两个主要的生意门道。一个是食盐专卖,自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改“开中制”为“折色制”后,商人不用再到北部边疆纳粮以换取盐引,晋商开始没落,徽商开始崛起。这些徽商的大本营在扬州。
另一个则是生丝。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发达,江南尤其是苏杭松江地区的农民或有感赋税过重,要不弃耕经商,要不就放弃粮食作物改行经济作物,养蚕缫丝便成为了重要的行当。
农户们养蚕,商人们收丝,规模越来越大,本地市场无法消耗,就只能外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水陆的运行效率和成本远远高于陆路,而苏州杭州有水道直通大洋,这便为他们的海洋贸易打开了方便之门。苏州是徽商们的另一大本营。
隆庆一朝有感于嘉靖朝的闭关锁国倭寇走私横行,遂打开了国门,但诡异的事情是,隆庆朝及以后,朝廷越开放,走私越猖獗。
徽商自汪直被剿灭后,徽商近海势力急剧萎缩,更在朝廷和其他走私集团的夹击下步履蹒跚。
汪永亨和其他的徽商明白,如果不能自己搞,那就只能和朝廷合作了。
南京户部掌握着海商出海的专断权,但魏国公府作为这金陵城里的第一权贵,这么一大块肥肉,没有他们点头,任何人别想拿到一份敕书。
“每年的出海敕书都是定量,给了你们,别人可就没有了,”徐维纪看着自己十根被修剪的光滑圆润的指甲说道。
“二爷这些不都可以谈的吗?”汪永亨满脸堆笑,暗示自己可以加钱。
徐维纪的脸却冷了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跟王直是什么关系,把敕书交给那些宁波商,我们更放心,至少他们是爱我大明朝的。”
王直也就是汪直,汪直做海盗时为了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给自己起的假名,所以在明朝正式的通报里,汪直一直叫王直。
“二爷,那些都是谣言。我们徽商也是爱大明的。”汪永亨陪着笑脸说道。
唬人的戏码已经结束,徐维纪收起自己的手指,开始正式出价,“每年宁波商会为了拿到敕书,出价二十五万两。”
“我们出三十万两。”汪永亨试探的说道。
徐维纪又摊开手指,开着自己油光水滑的指甲没有说话。
“那三十五万两?”汪永亨小心翼翼的加了价。
徐二爷还是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表示。
“二爷,四十万两。”汪永亨一咬牙,又涨了五万两。
徐维纪端起了茶盏,不咸不淡的说道:“上茶。”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郑管家俯身做请,把一脸茫然的汪永亨送了出去。
还是从西角门出去,汪永亨终于忍不住,递了一张会票过去,低声问道:“郑管家,二爷这是什么意思。”
郑管家眉眼含笑,收了会票,宽慰道:“汪总商,先放心回去,明天就会有消息的。”
“哎哎,”汪永亨连声道谢,上了马车,晃晃悠悠的别了国公府。
送走了汪永亨一行,郑管家也回了翠微堂禀告。
此时,徐维纪依旧半倚在罗汉榻上,他的神色已经比上午好了许多。
“他们走了?”徐维纪起身问道。
“走了。”郑管家半跪着帮徐维纪穿鞋,问道:“二爷,您真要把出海的敕书交给汪永亨?”
徐维纪冷哼一声道:“就怕给了他们,他们也没这个命去用。”
“二爷您的意思是?”
“汪永亨不是号称江南首富吗,在我大明朝做首富,没一个会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