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金陵城马府街上鳞次栉比的建筑被拖出长影。
一条光滑的青石板路上,一辆来自上元县县衙的马车,发出细碎的马蹄声、车辙轧轧声,碾碎了这黄昏时分的宁静。
南京马府街徽商会馆,便是方华此行的目的地。
会馆的起源众说纷纭,但一般最早可以追述到中唐时期。
为了保持这种与中央政府的紧密联系,唐时各省在长安都设有进奏院,他们为各省级政府服务和游说中央官员。
到后期这些进奏院就有大量商人入住,形成早期会馆。
方华和方征明站在徽商会馆的滴雨檐下,交了名帖,便被一个老仆引了进去。
刚踏进去一步,就见照壁里绕过来一对男女。光线昏暗,方华没看清他们的相貌,他们却认出了方华。
“是,公子,”一个穿着碧水琉璃裙的女孩,雀跃的声音如银铃般脆耳。
“是你们呀,”方华这才看清他们的相貌,原来是庆余堂的林卫堂和林允儿。
“见过公子,”林允儿盈盈向方华敛衽下福。
方华也见过礼,看向一脸戚戚的林卫堂,问道:“林大夫也是来找汪总商的?”
汪总商也就是他们上次救下的江南首富汪永亨,汪永亨同时也是徽州商会总会长。
“是呀,我们是来...”林允儿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父亲打断。
“允儿,外人面前不要胡说。”
林允儿吐了吐舌头,一脸抱歉的回到父亲身边。
呵呵,方华尴尬的笑了笑,拱手道了别,便随着老仆来到前厅。
徽商会馆是典型的徽州建筑,总共五个院落,高墙深院小窗户,粉墙瓦黛马头墙,肥梁瘦柱内天井,冬瓜梁丝石柱,精雕细琢,精致韵味。
徽商会馆的前厅不用来会客,而是供奉着几个神位,正中是威显仁勇协天大帝神座,东面是忠烈王汪公大帝神座,西面是紫阳徽国公朱文公大帝神座。
汪公即徽州汪氏祖先汪华,朱文公即朱熹。
徽商极重宗法,推崇朱子,徽商会馆是徽人祠堂的延伸和扩大,以宗法制维系内部的关系,增加宗族凝聚力。
所以江南“无徽不成镇”的局面正是依靠这种宗族凝聚力,在宗族势力的全力支持下形成的。
徽人有举族移徙经商的习俗,徽商一旦在城镇市集落脚,其族人乡党便随之移徙该地,然后凭借人力、财力上的优势,建立对城镇市集或某行业的垄断。
绕过一段抄手游廊,老仆将方华二人引入一处花厅。
“公子,请稍等,我家老爷稍后就到。”老仆上了灯,送上两杯井水湃过的梅子茶,便退了出去。
方华端起雨过天青色的汝窑杯盏,轻轻呷了一口,冰冰凉凉的酸甜口感让人毛孔舒张,炎炎夏日下打了个小小激灵。
这些徽商可真会过日子呀。
方华暗暗感慨,拿眼扫着四周一水的紫檀木桌椅,正想着回去怎么教灵儿把冰镇汽水做出来时,就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
“救命恩人,可算是把你盼来了,老汪正想着明天是不是亲自登门拜访呢?”
然后方华就看见里间的门帘一抖,一个圆乎乎的脑袋探了出来。
汪永亨现在的气色已经完全不同,面色红润,长眉入鬓,仪表虽算不上堂堂,也能得到个端正的评价。
方华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汪永亨昏迷不醒的躺在门板上,全身浮肿,腹大如鼓,面色青惨。
真是再有钱的人也怕生病,简直是把自己最不体面的一面赤裸裸的展现给别人看。
“汪总商言重了,在下也是碰巧,举手之劳罢了。”方华客套了一下,并介绍了堂弟方征明。
许飞像个门神一样站在汪永亨身后,看见方华后微微点头示意。
“呵呵,公子的举手之劳可是救了在下的一条命了。”汪永亨又扯闲了几句,问了县尊大人安好,便把话题引入正事。
“不知方公子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需要我老汪帮忙吗?”汪永亨端起梅子茶,微微呷了一口,细密的眼睛里透着精光,
方华见汪永亨看出了自己的来意,也就不在扯淡,毕竟他时间紧迫,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不知汪总商可听说来宾街市新推出的期权买卖一事?”
汪永亨放下茶盏,说道:“自然是听过,公子大才,竟然可以想到这样卖粮食的新方法,真是让人茅塞顿开,我想以后不仅仅粮食可以这么卖,茶叶,丝绸,生丝都可以用上这种方式,对咱们商人可是大大方便呀。”
好家伙,你这是想直接成立证券交易所呀,能坐上江南首富的人果然个顶个都是人精。
“汪总商谬赞了,不过是被逼急了才想到的办法,”方华顿了顿,接着说道:“咱们可以看出期权交易的好处,可是有许多人看不出来,还出现了谣言中伤。”
“公子说的是昨晚传出的衙门大规模亏空的事?”
“正是。”
汪永亨身体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睛说道:“那衙门到底有没有亏空?”
现在是关键时刻了,既然找别人合作,就必须拿出点诚意出来。
“有,但不是传的十万两,上元县衙真正的亏空是三万两。”
方华说了实话,其实就徽商在金陵城庞大势力和信息网,他们要是想查,也一定可以查出来,所以方华没必要和他说谎。
汪永亨的食指在扶手上有节奏的轻敲着,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才开口道:“那不知公子今天是要我怎么帮你,我们徽州商会在金陵城虽然也有些小名声,一下子恐怕也拿不出三万两银子。”
在商言商,汪永亨一下子就堵住了可能借钱的口子。
真是老狐狸,不过对于汪永亨的态度方华也没有太在意,他本来打的也不是借钱的计较。
“汪总商哪里的话,衙门欠账在下自会妥当解决,不过为了打破街上那些不实的谣言,在下计划脱离县衙之外,独立成立一家钱粮商号。
特意前来拜访,是希望汪总商可以入股。”
“入股?你想我入多少?”
“一分不用。”
“一分不用?”汪永亨饶有兴致的看着方华,“公子这样做生意,老汪我还真是前所未见。”
方华微微一笑,说道:“一分不用,因为这家商号只是空壳,他不会做其他事情,唯一的业务就是发行本次粮食期权。在下让汪总商入股,只是想借徽商的声誉一用。”
其实,方华打的主意很简单。首先脱离县衙独立成立商号,再利用商号发行粮食期权,那么从表面上看,商号将从上元县乱七八糟的债务中脱离出来,只享受县衙赋予的特权,而不用承担他的责任,干干净净进入市场。
当然,谁也不是傻瓜,独立出来的钱粮商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空壳,这样的空壳商号没有负债,但同样也没有资产,没有资产的商号,谁敢买他们推出的期权。
所以,这个时候借用汪永亨的名义,入驻钱粮商号就很重要了。徽商,江南第一商帮,旗下总资产何止千万两,更把持着诸如生丝,食盐,茶叶等暴利行业。
汪永亨,江南第一首富,没人可以计算出他拥有多少财富,有人甚至猜测的总资产已经超过了当年的苏州沈万三。
这样的人做了钱粮商号的股东,难道还怕人家毁约不认账吗?
“这,”汪永亨猜出了方华的心思,陷入沉思。
方华看他有些犹豫,又推上了一把,“钱粮商号也不会白让汪总商入股的,每卖出一份期权,商号将把所卖定价的百分之一,作为汪总商入股的红利。”
定价百分之一的红利,汪永亨知道这笔分红的数量已经不低了,不过他微微摆摆手,说道:
“行,公子是我老汪的救命恩人,这点小忙没有不帮的道理,这分红就不必了,既然老汪没出银子,就没有分红的道理,不过我不能用徽商商会的名义入股,只能以我个人名义入股。”
老汪呀,商誉也是重要的无形资产呀,方华很想纠正他认知上的错误,但他也没有硬给人塞钱的道理,毕竟这笔生意是为上元县做的,而不是他个人。
方华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汪永亨又补充道:“这样吧,光我入股怕也是不够,等会儿我召集几个在南京的徽商掌柜,在你们正式发售的那天,帮你们赢个开门红。”
“两万石够不够。”
方华,“......”
青石板路上,汪永亨和许飞一前一后送别了上元县的车马。
看着空中渐行渐远的气死风灯,许飞忍不住问道:“先生,咱们商会应该能一下拿出三万两吧,为什么不直接借钱帮他们?”
汪永亨面色不霁,白了他一眼道:“我做事还用你教?”
“是,”许飞看了空荡荡的长街一眼,说道:“只是,我觉得...”
“觉得人家救过我,我就应该涌泉相报。”
“是,”许飞坚定的说道。
汪永亨拍了拍许飞,转身回去,说道:“阿飞,我救过你,所以你就一直跟着我,保护我。你是个好人。”
“但我不行,我身后还站着整个家族,站着整个徽商,每一分钱都要为他们考虑,外人看我是江南第一首富,觉得我风光无比,其实我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所以先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愿意帮林家父女的庆余堂?”
汪永亨没有回答。
“那先生后来为什么又同意做国盈的挂名股东?”
汪永亨停下脚步,看向许飞,说道:“因为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家伙。”
“我在给我们留一条退路。阿飞,如果你以后遇见麻烦,也许可以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