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知府贺云龙,近来黑眼圈很重。
作为家中独子,承担着家族继承香火的重任,但是三十出头,膝下依旧一无所获,所以他便在老娘的撺掇下,去年一口气纳了三个妾。
对于纳妾,他嘴上说的不在意,心里却乐开了花,三个妾室一入门,他便整天和她们厮混一起,为了完成家族传承的伟大理想,刮风下雨,耕耘不辍。可惜累的眼冒金星,还是广种薄收,三个妾室没一个有动静。
看到如此情况,贺知府借口要与大娘子重温旧情,逃回了正妻的房间里,倒是着实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不知时间几何,贺云龙又安安稳稳过了一夜,大为感慨:
真是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老管家叩门进见,送上方博谦的手本后垂手立在一旁。
贺云龙看见方博谦的名字,知道是自己的直属下属,便准备吩咐管家请他去书房见面。
老管家还未退出去,正坐在妆台前梳妆丘大娘子立刻叫停了他。丘大娘子向老管家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道:
“贽本拿进来没有?”
老管家会意,从袖口里掏出了一锭银子,说道:“贽本拿来了,纹银五两。”
贺云龙一听这话,一骨碌从床上滑了下来,身下只一条犊鼻裤,衣服都没顾上穿,抢过白银在手里颠了颠,果然只有五两,心里好像失落掉一件重要东西似的,面色顿时不霁。
他一把将银子扔了出去,嘴里骂道:“这个腌臜货,听说这个姓方,娶了个娘子是苏州的大户,送礼只能送出这么点?打发要饭的吗。你去退还给他,本府不差他这几两银子买米下锅,告诉他,不用来见本府了。”
说完,赌气似的又爬回床上睡觉。
方博谦不知在门房等了多久,眼瞅着日正中午,茶叶沫子都被他嚼干,喉咙里渴的冒火。终于见到老管家晃着膀子走了出来。
没等方博谦开问,老管家只阴沉个脸说老爷今天‘乏了’不见客,说完只把手本还给他。
方博谦刚欲说木匣子的事,老管家协两个青衣小厮却直接做出了送客的动作。
方博谦灰头土脸的从知府大门里走了出来,人没见到,带的东西也没要回来,可谓是人财两空。
“唉,”方博谦叹了一口气,正了正头上的方巾,往县衙走去,路过刚才的早点摊子,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唤。
“叔父。”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正见刘坤家的大儿子和二女儿正陪着自家的大侄子,坐在茶铺的一角。
刘一阳和灵儿起身向主君行礼,方华则坐在中间笑盈盈的看着他。
“叔父,一起喝杯茶再回去吧。”
刘一阳和灵儿让出了他们的位子,并友好的建议他们四周的客人可以坐远一些。
方博谦一想自己回去将面对怎样排山倒海的怒火,便也情愿晚点回家,他低着头矮身进了茶铺,茶博士端上来两杯乌龙茶,便退了出去。
方华喝了一口浓绿渐黑的乌龙茶,满口留香,喝茶这方面,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粗坯,对于茶叶的评价只有两种,能喝出茶味,和喝不出茶味。
方博谦也不顾形象,饱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下肚,郁闷的情绪也平复了不少。
方华放下茶盏,问道:“叔父,刚刚去拜见贺知府了?”
“见了。”方博谦瞟了一眼知府大门,又收了回来。
“贺知府可愿意帮忙?”
方博谦在自己的大侄子面前有些难以启齿,最后还是决定说了谎,“愿意,但还要研究研究。”
研究研究?呵呵。其实,方华从方博谦刚才出来的狼狈样已经猜了七八分了,但叔父也有他作为长辈的尊严,他并不好直接戳破他。
“其实叔父并不需要去求那个贺知府,昨天侄儿就说会想办法帮您解决的,今天,这个主意已经有了。”
“真的!”方博谦一把抓住方华的手,方觉有些失态,尴尬的又收了回去。
方华微微一笑,说道:“侄儿何必拿这个事寻叔父开心。”
想起昨天方华识破倪掌柜骗局的模样,方博谦突然有种莫名的期待
“那华儿就给二叔分说分说。”
“好的,不过在此之前,侄儿还要请教叔父,衙门欠的那些银子什么时候到期?”
方博谦细细盘算了一下,说道“总不过还有十几二十天。”
“那今年的秋粮什么时候可以收上来?”
“按照秋粮的长势来看,应该不到两个月。”
方华示意远远站着的茶博士来蓄水,“叔父,两者就差一个月时间,为什么那些商人不愿意等这一个月时间,只要秋粮一收上来,咱们和朝廷分过账,剩下的就可以用来还账了。”
方博谦等到茶博士蓄完水走远后,方答道:“去年的粮食没有收上来,今年眼瞅着又是大旱,商人怕秋粮还是收不上,所以一到时间就赶紧来催账了。”
“是的,他们怕今年的粮食收不上来。”方华终于说到了关键处,“叔父,商人们怕今年的粮食收不上来,会不会担心明年,后年,大后年的粮食也收不上来。”
“这自然不会,去年的干旱已是几十年难得一遇,要是每年都会这样,那人还活不活了。”
“是的,商人相信以后的粮食一定可以收上来。”方华得意一笑,“不知叔父可知在聚宝门外的来宾街市,有一种特殊的粮食买卖方法,商人在粮食还未到岸之前,提前签订契约,约定在粮食到岸之后,无论到岸价如何,都以之前签订好的价格交付。”
“这倒是知道一些,每年夏秋粮成交前,来宾街市的恒光商号都会邀请大量的商户去他们那里进行这种买卖”
期货交易并不是一个新概念,同时期的荷兰,日本都有类似的期货交易市场。商人们用这种签订近远期期货的方式,可以很好的规避未来价格剧烈波动对自己的伤害,同时对于大宗商品的价格也起到了一个很好的平滑作用。
方华的眼睛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是的叔父,商人利用期货可以把未来变现为现在,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既然大家都相信未来的粮食可以收上来,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未来的粮食拿到现在卖。”
这就是方华处理上元县大规模财政亏空的思路,远期变现。
金融,人类发明的唯一可以穿越时间的工具。
“这,”方博谦感觉自己的大脑被猛的一震,困扰他这么多长时间的问题,好像被人一刀斩断,快要窒息的他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
但刚要出头的他很快又被人按了下去,因为他意识到方华利用远期变现所存在一个问题,“华儿,我可能理解你所说的办法了,可是这里好像存在一个问题,商人虽然是现在签的合同,无论他们签的是什么价格,付款都要等到粮食收上来的那一天,这样一来我们不还是还不上款。”
方华暗道叔父不简单呀,这么快就意识到这种原始远期期货交易的局限性。
“这简单,”方华大手一挥,“我们可以约定在每份契约签订的时候,商人们都要先缴纳一定比率的定金,就两成好了。当然,我们不是白收人家定金的,我们可以给予商人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果到期后,商人觉得粮食的价格高于他们的预期,可以选择拒绝付款。”
没错,这就是方华真正的解决方式,远期期权交易。
与一般人可能的印象不同,交易方式更为复杂的期权交易比期货交易更为古老。历史上记载的最古老的一个期权交易,是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进行的橄榄油压榨机交易。
定义上,只要是针对某标的物,在确定在一定时间内以一定比率和价格提前进行交易,都可以被看做是期权交易。
方华将要实现粮食交易的证券化。
“两成。”方博谦立马明白这种交易方式的价值,“只要我们卖掉未来五年的粮食,就等于在今年实现了一次大丰收。”
一年的债务平摊到以后几年甚至十几年,那么再庞大的债务都不会变得不可接受。
“是的,叔父,我去咱县粮仓实地看过,每年我们上元原可收税粮约四万石,朝廷和我们对半分账,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自己留存两万石,按照正常年份的市价来说,就是两万两。”
“两万两!”方博谦激动的满脸通红,只要他们的计划顺利实施,他就可以一次性解决上元县积累了这么多年的烂账。
喂,二叔这就激动的不成样子了?等我拿出真正的金手指,保证你连后面几年的债务都不用背。
唉,算了,暂时先不告诉他。不然他的心脏可能被过分刺激,晕倒在这里。
“华儿,”方博谦双手颤抖的拉着自己的大侄子,红着眼哽咽的说道:“叔叔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是,就是当年救下了你。”
救下了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意外收获。
就在方华胡思乱想之际,方博谦偏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知府大门,说道:“华儿,其实刚才叔叔骗了你,我根本就没有见到贺知府,他们收了礼,晾了我半天,就把我赶了出来。”
方华看着知府门前的粉白照墙那两个“鸿禧”大字,平静的呷了一口茶道:
“二叔,放心,他们怎么收的礼,我就让他们怎么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