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仲秋, 天气一日一日变凉,枯黄色的树叶于角落处层层叠叠,犹如一个个遗忘了姓名的坟茔, 用自身的腐烂掩盖住深埋地下的亡朽。
这是樊城断粮的第十三天。
更糟糕的是,越来越少有人相信, 在蜀军攻破樊城前, 这个数字会有尽头。
“老何啊,你说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樊城南门, 刚刚结束轮班的几个士卒一边往城楼下走, 一边窃窃私语, “我可听别处兄弟说了,这两天又饿死好几个人了。”
“别乱说!”被唤作“老何”的人忙喝止住他,“没听今早将军说吗,北边来消息了,增援和粮草还有五天就到。”
“这话你们也信啊。”另一人凑上前, “先前不也是说坚守樊城, 北边增援很快就到?结果怎么着?北边来是来人了,一口粮食都没带来, 还得和我们抢吃的。要我说, 有那诸葛亮在,这樊城……”
“我听说, 那诸葛亮不仅智冠超绝, 还懂妖术。当年在赤壁, 魏王带甲十万, 全被他招来的妖风烧的一干二净。你们说,这樊城久久难破,是不是他又使了什么妖法?”
“诸葛亮再厉害,又哪比得上咱郭先生?”又一个人凑上前加入谈话,“但凡能起死回生,都是有大造化的人。要我看,有郭先生在,这樊城肯定能守住。”
“是是是,城是守住了,你我都饿死了,管个屁用。要我说,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老何一个眼刀甩过来,说话的人哑了一下,讪讪闭上嘴。他这才又道,“我可提醒你们,别得不说,你我的家人,哪个不在邺城边儿住着。谁敢起歪心思,我先奏报给将军,至少能保住儿子。”
“知道知道,他就是随口一说,哪有这个胆子。”另一个人连忙上来打圆场,“不提这些了,一会儿大家老地方见,得了个好东西,给大家开开荤。”
几人说了几句,便各自散去。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老何独自离开营帐,朝一条狭窄的小巷走去。他们在樊城也待了不少时日,往常空闲时,会聚到这个巷子里一个无人居住的空屋里,弄些野物打打牙祭。可自打樊城被围,城里连老鼠都早就一直不剩,也不知今日说的“好东西”,究竟是指什么。
搬开掩人耳目用的木板,他又走了几步,果不其然看到这几个人都聚在院子里。火堆上的野物烤的焦脆,一股浓郁的肉味在院子里弥漫,直让饿了好几顿饭的他直咽口水。
“老何来的真是时候,刚烤好。”其中一人笑着,用铁钳撕下块肉递给老何,“快尝尝。”
“这是什么?你们从哪弄来的?”老何接过肉,心中保持有一丝警醒。可多日未见的荤腥实在太过诱人,忍了几秒,终究没抵住饥饿,没还等到回答,就先把肉放到了口中。嚼在嘴里,这肉略微发柴,有点像野雏,又有点像——
想到离开营帐时遇到的正带兵寻找着什么活物的满宠,他心里头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可众人一直都盯着他,不得已,只得把肉咽了下去。
“老何,你吃就吃吧,怎还偷偷藏起来一块儿?”
“阿廖这不病了没来,难得有点荤的,我带回去给他。”
等几个人把这不大的野物分食完,不知是不是酒足饭饱思淫欲,一个人抹了把嘴,老调重弹:“你们说,我们就真的在城里这么等下去?”
“刚才回营,我正碰上军医从外面回来,脸色特别差。满将军问他话,就看他直摇头。”另一人道,“按说,能让军医离开大营出去看病的,恐怕只有那位……”
“要真是那位不行了,”又一个人咽了口唾沫,“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另谋出路了?”
其他人却也不答,反而和先前说此话的那个人一同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何。
“老何啊。”他道,“我知道,你舍不下刚出生的那儿子。可你想,老婆没了,还能再娶,儿子没了,还能再生,要是把命赔在这儿,可真就什么都没了啊。”
“就是啊。”另一人帮腔道,“我回营的时候可好好打听过了,光今天上午,又饿死了两三个。虽说咱跟着将军多年,还能分着点吃的,可城里就剩那么点儿粮食,还得先供着贵人们,恐怕很快就得轮到咱们饿死了。”
“诸葛军师可说了,只要我们肯帮他破了樊城,他一定奏表刘将军给咱们请赏。到时候,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岂不比当这苦丘八强?!”
“诸葛军师?”老何眉头一皱,“你们哪听来的这话?”
樊城虽败势渐明,但一直防守严密,一群城内的小卒,哪能知道这些,除非——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似是有所犹豫。几秒钟后,一个人咬牙,坦白道:“实话和你说了吧,三天前有个身上带着蜀军令牌的人找到我们,承诺了我们这番话。你看,将军说的好听,什么樊城固若金汤,连蜀军都跑到城里来了都浑然不知。”
“既是三天前就找到你们,”老何继续问道,目色愈发幽远,“你们又何必和我说,自己去求这份功不就行了吗?”
“还不是只有你才和南门的守将是同乡,能请他喝——”
“咳。”另一个人连忙重重咳了一声,插话进来,“老何,咱们当兄弟这么多年,有这好事,哪能不想着你呢。”
“你们要是真把我当兄弟,我就劝你们一句。”老何严肃道,“当叛徒的,从没有好下场。”
几个人脸色一白,脸上闪过一丝惧色,随即全被怒气取代:“难道你还想不顾兄弟情,去将军那揭发我们不成?!我可告诉你,就冲你刚才吃的那块肉,一旦事发,我们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老何目光一紧:“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自是郭先生的那只狐狸。”话既已说到此,这几个人索性也凶相毕露,和盘托出,“咱们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了,这畜牲反倒吃得比咱都好,天底下哪有这道理!你可想清楚了,咱私自到这里,已是犯了军令,吃的还是郭先生养的东西,就算你回去通风报信,等将来他能饶过你吗?!”
老何神情愈发慌张。将来郭嘉会不会饶过他暂且不论,就这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他分明瞥见其他人已经悄悄手搭到了刀柄上。显然,只要他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必定身首异处。
他沉默了许久。过了许久,似认命了一般,长叹道:“罢了。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见他答应,几人大喜,忙凑上前低声道:
“诸葛军师的人说,只需四日后……”
“四日后,诸葛亮会率军佯攻北城门。他让我们见机行事,偷开南城门,放蜀军入城。事成之后,许我们将军之位,黄金千两,良田百顷。”
一股脑的把话全都说完,老何长舒一口气,轻松了不少。可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不由又心生忐忑。虽是寒凉节气,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前方上位者的目光似乎正在他身上游走,于是更加不敢抬头,去直对上那双实际上并不可怖,只是过分明澈的眼睛。
“你做的很好。”终于,前方传来了回应,但并不来自郭嘉,“待樊城解围,诸葛亮许你的,魏王会双倍赏你。”
“小人不敢讨赏。”老何忙是跪伏在地,“只请先生看在小人一片忠心的份儿上,多多照看小人在邺城的家人。”
“你放心。”仍是满宠代郭嘉回道,“叛国者,家人并诛;为国而死者,飨赏后嗣。你从军多年,魏王的军令如何,你最清楚。”
老何口中称是,连连点头。正是因为军中一贯赏罚分明,从无例外,他才下定决心,舍下兄弟情谊,来向郭嘉告密。
纵使将来高官厚禄,仆从成群,他又怎么能舍得下今日的老母妻儿。
又问了几处细节,满宠便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他唯唯称是,慢吞吞的撑起身子,忽得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砰”的一声又跪回地上:“小人还有一个请求,望先生应允!”
满宠看向郭嘉,待郭嘉点头后,道:“你说。”
老何直起身,手抖得像筛子一样从怀中掏出一物,接着“啪”的一声,头再次叩在地上,独举着那东西的两只手抬得老高:“小人奉肉膳一份,请…请先生享用!”
满宠皱起眉,不明所以。刚想呵斥他,郭嘉却先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将那东西拿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满宠问道。
“请先生先尝一口,小人才敢说。”
“你好大胆子!先生怎能吃这来历……”满宠话还没说完,一回头顿时脸色大变。郭嘉竟真的依这兵卒所说,拿起那焦红发黑之物,咬了一口。
“这样,可以了吗?”郭嘉咀嚼片刻,淡然自若的将肉咽下,“还是说,嘉要把这些全吃完,你才肯放下心?”
“小人,小人不敢!只是……只是……”
“嘉知道你担心什么,也知道这是什么。”郭嘉缓缓道,“你不必担心。一个畜牲,嘉不会放在心上。”
未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就已被郭嘉看透了全部心思,他对郭嘉不由更加畏惧。可尽管身体抖得像一个筛子,他还是逼迫自己鼓足勇气,抬起了头。当与那双眸子直直对视,确认过其中的确不带任何勉强与怒气后,他的一颗心总算“砰”的一声,和他的头一起叩回了原处。
“只要能保证小人家人平安,小人愿为魏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郭嘉微微颔首,含笑目送他退了出去。
“先生,此物是——”
“还记得嘉之前让你去找那只不听话的狐狸吗?”郭嘉指了指剩下的哪块肉,“他多半以为就是这个了。嘉现在怕打草惊蛇,必不会杀他,可他又担心嘉怀恨在心,将来牵扯到他的家人,所以才铤而走险来试探嘉。”
“……不自量力。”满宠冷嗤一声。若郭嘉没动杀心,经他这一激,没准反而会生起怒气;若是郭嘉动了杀心,以他一介兵卒,又哪来的自信,自以为能看透郭嘉的心思。
“心之所爱,机关算尽都不为过,弄巧成拙也是关心则乱。嘉亦不能免,随他去吧。”郭嘉到没有像满宠一般对这士卒的冒犯感到多生气。他的手指在桌案上不规则的敲了几下,眼中流光波动,似有何事百思不得其解,思索许久,只得问寻于旁人,“倒是伯宁,嘉有一事想问你。”
见郭嘉目光严肃,满宠立即敛正神色:“先生请讲。”
“嘉,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满宠不由一愣。
前些年在营中时,他的确常听到的对郭嘉的议论。经年旧事被口耳相传,大多变得绘声绘色,骇人听闻,只是近几年郭嘉诸事不理,士兵们才渐渐转了议论的对象,却余威犹存,尤其是这樊城断粮之后,当初在徐州的传闻又渐渐甚嚣尘上。这也就是为何刚才那兵卒若非逼不得已,连头都不敢当着郭嘉的面抬起来。
可那些人又懂什么?!
“噗,嘉随口说句玩笑话而已,别当真。”见满宠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眼中渐显狠戾之色,郭嘉赶忙收了再逗这正经人的心思,却又觉得有些许可惜。
时间不多,否则他到真想多教满宠些东西。人是会被遗忘的,但留下的痕迹,或许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抹去。
“咳,谈正事吧。”
闻言,满宠将放在一旁的樊城地图在郭嘉面前展开。郭嘉思索片刻,指尖先落到驻军器械最森严的北城门,又经过官署,在几处小巷微是停顿,最后停驻在南城门的城口:
“北门佯攻,南门行间,似是声东击西之计。诸葛亮手中可用之将,无非二人。伯宁觉得,他会选何人?”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黄忠勇猛,精通弓弩箭术,但年事已高。若论攻城略地,深入险境,可担此重任者,最合适的人,只可能是赵云赵子龙。
在得到满宠的回答后。郭嘉莞尔提笔,在地图上围成一个圈。墨迹漆厉,恰如一群身着铁甲的兵士,蛰伏在夜色中,只等猎物落入瓮中。
“那么,第一步,就先从赵子龙下手。”
————————————————————
“北门告急!征南将军有令,右军诸部随我去助阵北城,其余人严守南门,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
见第一批人离开,已被蜀军收买的几人目光微碰,又藏到了头垂下的阴影中。未几,又来了一名副将,带了一众士卒离开。几次之后,驻守南门的人已不过百人。几点熹微的火光随疾风摇曳晃动,与南门一同湮没在逐渐浓郁的夜色中。
是时候了。
他们心照不宣的再次抬起头,果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自己心中一般的答案。城楼上士兵现不过几十人,城下除一支骑兵巡守城外,就只有他们这些守在城门边儿上的十几个人。
月过上弦,藏于云后,又隐而复现。当他们心中默念到“一”时,除他们以外,余下的士卒全都意料之中的倒在了地上。
依军令,军中必无人敢饮酒。可士卒也是人,困守这么多日,又是同乡的情谊,再坚实的壁垒,也能被腐蚀。
远去的骑兵自是听不到城楼上下兵器掉在地上发出的细小声响。他们四处张望,见的确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人还站立着时,轻手轻脚的跨过尸体,一起聚到了城门前。
“按照诸葛军师的话做,一切果然很顺利!”
在紧张占据主导的时刻,压抑在低语中的盲目对抚平心头的不安具有奇效。当他们合力将横木抬起,拉开厚重的城门时,都从彼此目光中看到了蓬勃欲发的兴奋。
除了唯一的“叛徒”。
老何并没有上前帮忙,他站在几人身后,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城门。先是一人一骑进了城。来人身姿挺拔,英武不凡,清辉月色洒在铁甲上,泛起银白色的光。白马高骏,银枪锋锐,虽是一人,却千军万马之势迎面而来。不需要太多的辨认,他们就都认了出来,来者正是当年在长坂坡孤身破阵的赵云赵子龙。
这样的蛟龙入了城,安有不胜之理?!
“明公历来赏罚分明。你做一件事,嘉就给你一个活着回去和家人团聚的机会。”
“老何,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总算有人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
“在蜀军入城后,什么都不要管——”
老何没有答话,更引来身旁人的疑惑。那人颇有心机的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反正南门守将连同士卒都已喝下毒酒,再留着老何,也没用处。
“跑。”
却没想到这人的刀还没砍出去,就听“老何”声嘶力竭的大叫了一声,在安静的南门,这不啻于一声惊雷。老何飞也似地向城内跑去,几人慌张无比,刚想去追,却听身后“哄”的一声,一道铁槛从门上降下,封住了所有人的退路。
再转回头,先前被调走的那些将士,倒在地上的那些喝了“毒”酒的士卒,竟都手执锋刃、举着火把冷眼盯着他们。而城楼上,蛰伏许久的弓箭手,也早已弦如满月。
进退无路,必死无疑!
临此绝境,几人都骇得脸色煞白,甚至有一人还没等如何,就先吓晕了过去。可赵云,却竟似早有预料一般,唇角微勾,握紧长枪,迎敌而上。
“满伯宁,云候你多时了。”
————————————————————
困将。
看到诸葛亮在简上写下的二字,赵云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又似是而非,便按捺住性子,没有开口,等待诸葛亮给出答案。
“子龙,依你看,眼下的樊城,我与彼,得在何处,失在何处?”
赵云垂目思索片刻,沉声道:“攻守异势,攻难而守易,彼得我失,此为其一;我军粮草尚且足食,曹军早已粮尽,粮尽则生内乱,彼失我得,此为其二……若再论兵力,我军兵力数量虽胜于曹军,但依前几次攻城情况来看,素质、器械,都逊于曹军,且——”
诸葛亮望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且比起曹军,我军仅有黄老将军与云可为将。将少则难分兵,若……”他顿了顿,显然已经悟到诸葛亮最初写的二字是什么意思,“若二将再被困一人,曹军在我军攻城时,分兵出城从后方进攻,上可出其不备重创我军,解樊城之围,次也可抢粮草退回城中,再作周旋。但军师,云以为,与其备而防之,不如应而顺之。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诸葛亮眼中赞许之光更盛,他从案边拿起一卷竹简,递给赵云。赵云一目十行的看完。简上所写,都是这几日间混入樊城的探子传出的情报。
“郭嘉装病总得做出个样子,可要做样子,就难免会有松懈。”诸葛亮解释道,“不过简上的内容,他想必也应该知道大半。曹军的军法甚严,随军在外者,家人必留邺城为质。这些人中固然有贪图荣华富贵者,但绝不可能全部都是。知道有人要私开城门,却按兵不动,正是为了诱将入城,困而杀之。”
帐中静了几秒。
“子龙,这件事,亮想交给你去办。”
在诸葛亮说完前面那段话,赵云就已料到了这个决定。既是要将计就计,郭嘉在城中必然布好了十足的埋伏,黄老将军勇猛却年事已高,相比之下,由他来深入险境最为合适。
“云定不辱使命!”
“亮不需要不辱使命。”哪知,诸葛亮却摇了摇头,在那双点漆的墨眸中,赵云意外的窥到了一丝难以理解的担忧。
“尽力而为,活着回来。”
主公与蜀中,都再承担不起任何一次牺牲了。
————————————————————
“报,满宠将军已将赵云困在南门!”
听到士卒来报,郭嘉轻轻“嗯”了一声,将悬在空中许久的黑子,落到了棋盘上。
南门布置充分,里应外合,唯独可能有的意外,就是诸葛亮临时放弃了南门的布局。但既然北门已然声势浩大的攻起了城,依诸葛亮的性格,没道理会放弃这个将计就计的机会。只要赵云带兵进了城,就算满宠杀不了他,将他围困几个时辰,应当绰绰有余。
而趁着这个时间,等在东门的骁骑就可先破围出城。抢粮,烧粮,无论能做到多少,在城内外粮总数不变的情况下,都是彼竭我盈。
一子落定,棋盘上局势明朗了许多。郭嘉又执起一粒白子,斟酌再三,却先长叹出一口气。
马上就要到第五天了。
几天前,历经重重困难,城中终于收到了一份雒阳的军报,道大军会在五日后来援樊城。可有心者多想一步就该意识到,雒阳被围得水泄不通,除了诸葛亮特意送进来扰他心神的那份,其他军报哪可能送得进来。
那份军报,本就是郭嘉模仿曹操笔迹伪造的。
随着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城中的积怨也已达到了一个极限。今夜之战,就算杀不死赵云,就算抢不回粮食,甚至城中死伤众多,能将怨气最深者置于弃子之位,就已足够。城中的粮草实是太少了,只能借敌军之手,以名正言顺的方式,除掉那些对守城已无用只会虚耗粮食的人。
可纵是如此,又还能撑多少天?
没人比郭嘉更清楚曹操的病情,所以更没人比他清楚所谓的援军多有可能遥遥无期。那份军报就算再拙劣,也起到了作用。消息不通的情况下,任何一点暗示与引导都会使糟糕的假设更加张牙舞爪,噬人心神。
历来都是他算计旁人的心,现在到全被诸葛亮还了回来。也不知是天意为之,还是人意为之,亦或二者得兼。
今夜,他实是平生第一次,这般心慌。
如豆般大的烛火很好的藏住了郭嘉面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忧色。不过实际,也不过眨眼的功夫,已消失不见。他再次执起白子,平静的问道:“赵云入城带了多少人?”
若是带人多,便是声东击西;若是人少,则是虚晃一枪,北门的防守、东门的破围,会比前者困难一些,但应当不会超出已有的安排。
“回禀先生,只有赵云一人。”
郭嘉手陡然僵在空中,半响,才缓缓放下,将白玉色的棋子收握于掌心,若有所思。
诸葛亮断然不可能将赵云当作弃子。可若不是弃子,又为何会在明知城中备有埋伏的情况下,仅让他一人来赴局?
答案只有一个。诸葛亮极其信任赵云,哪怕以一当百、当千,他也自信赵云必能全身而退。
甚至,搴旗取将。
“南门急报!赵云刺中满将军左肩,现已破围而去,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