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安宁已然轰塌。
可燕宸却恍若未觉，静静地整理着身前人的衣裳，红灼如火，似一团在他心中灼灼燃烧的焰火。
他神色波澜不惊，俊美容颜此刻是全然的欣喜，仿佛真和她成了婚般。
清姝听着殿外的惨叫声，再看着他平静了然的模样，眸光微动：“燕宸，你不走的话就只能到这了。”
他的生命会终结在这里。
男人了然地低笑，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毫不在意，只是瞧着她时眼里翻涌着沉沉的不舍和痛意。
他轻柔地捧起她雪白脸颊，将酒杯递到她面前，洒脱道：“那姝姝可介意陪我这个将死之人喝一杯合卺酒？”
“就当可怜可怜我了。”清姝看着他眼底不可自抑的恳求和念及往日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心间塌了一个角落。
“好。”她抬手接过青玉杯，清凉酒液微微晃动，映下她晶亮的美眸。
见她接下，燕宸眉眼微弯，转身自己又重新倒了一杯，灼灼望着她一起喝下了这杯酒。
“陪我坐一坐吧。”
燕宸低低靠在她肩上，呼出的气息含着微醺的淡淡酒味，那是月前他拉着她在梨树下一起酿的酒味。
不知是不是清姝的错觉，男人的声音都虚弱了几分。
可她被男人死死摁在怀中，看不见他的神情。若不然她早已发现男人青白毫无血色的脸庞。
燕宸贪恋着她身上的清香，痴迷于她坐在殿中静静等他的窈窕身影，在池中的浅笑嫣然，还有生他气时的冷眉疏离……
她的一切一切，他都爱得不行。
可惜，以后能陪在姝姝身边的也绝不会是他。
男人揽着她腰的力气渐渐小了下去，清姝察觉不对，撑着手坐起来，期间才猛然惊觉男人宽大衣袍下消瘦的身躯。
她指尖微颤，抬眸瞧他，那张俊美的脸庞如今苍白冷寂，如那濒临破碎的琉璃，一触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他仍是那般含笑看她，脸上含着安抚之意，指尖轻轻抚过她不安颤动的眼睫，“怎么，害怕了？”
他嘴角缓缓流出黑红血液，话刚说完就止不住地咳了起来，清姝心中涌起一股悲怆，拿出手帕轻轻替他擦拭。
“你的身体何时变成这般了？”
女人眼里流露的是真切的担忧和心疼，燕宸心底那股空虚在此刻被满满地填上了，他第一次在那潋滟美眸中看到他的影子。
“说出来惹你心烦作甚。”他毫不在意地笑笑，“左右也是无力回天。”
清姝忽地就觉得无力，只能怔怔地听着他附在她耳边低语。
“等我死后，你想去哪就去哪，总之不要再留在这宫中了，不吉利，晦气。”哪怕他气若游丝，还是改不了对皇宫的厌恶，“你回南海吧。”
“那儿自由自在的也符合你的性子，对我总是爱搭不理的……”
男人自顾自地笑着说了一句一句，似乎要把心中的话一吐而快。
忽地，他的语气低沉一瞬，“但你可不要太快忘记我，要不然哪天你身边又多了一个纠缠粘人的恶鬼了……”
清姝笑得勉强，用指尖抚去他眼尾泪珠。
他竟是哭了……
“不要松开我，好吗？”以往威严冷峻的帝王此刻就只是一个不设防的脆弱孩童般，死死蜷在她怀中。
清姝拥着他的手猛然收紧，可身下的人却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除了脸色青白，胸膛毫无起伏外，就像睡着了般，无害隽秀，清姝狠狠地闭上了眼睛，耳边那甲胄与刀剑摩擦裹挟的冰冷金属声越来越近……
精致的雕花木门被重重踢开，月光下剑身的冷光反射到她面容之上，她缓缓睁眼，不费吹灰之力抱起了渐渐失去体温的燕宸。
殿门两边都站满了脊背挺直，满身杀气的侍卫，探究警惕的目光纷纷射向她。
窗外明月高悬，今日被宫人点燃的红灯笼现下看下只余几分诡异和讽刺。
月光渐渐照亮从黑暗中走出的女子的面容，那一抹红似燃尽了天地春色，只有她，是万丈妍丽。
所有人都静静的，怔怔的望着她，那双仿佛海底星光般神秘的双眸毫无波动，看着他们恍若足边花草，清冷至极。
那象征了权力与尊贵的凤冠无疑表明了她的身份，更别提她怀中还抱着死去的帝皇。
珠翠缀头，红唇描丹，明明艳丽无双，可众人眼底只有她清冷出尘的眉眼，入骨风姿不似尘世中人。
燕稷眸色幽暗，死死地盯着她，置于身后的手阵阵颤抖，心底的痴念和爱怜无法自控，势要突破胸腔滚滚流出。
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何最近燕宸为了她压抑自己的脾气，燕宸和任濯池都对她痴心不改……
这样的人儿，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清冷神女。
遇到了，定是不择手段也要留下的。
“你……”燕稷嗓音沙哑，下意识将手中利剑收起，“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可以放下他，我来处理。”
“让开。”
可她双眸泛着冷光，有了几分非人的深邃和危险感，语气淡淡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坚定。
燕宸欲言又止，但还是示意门外的人让开一条通道。
“姑娘，皇兄还是让我来处理吧，不管生前如何，死后还是要迁入皇陵的。”燕宸语气轻柔，时刻注意观察她的表情。
见她眸光微动，他又想起了任濯池那日的嘱托，“况且，濯池兄还想见你一面，你要不辞而别吗？”
这番话成功令清姝停下了脚步。
她思索一番，才轻轻将男人尸体放下，眉间蕴着浅浅的温柔，低声道：“抱歉，还是要将你松开了。”
清姝此刻才真正面对了自己内心的动容，她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无动于衷。
“我来吧。”燕稷接过，满眼复杂地看着了无生息的皇兄，人死如灯灭，他的恨意也随之消散了。
清姝跟在他身边，见他一手操办燕宸的后事，一把熊熊大火燃尽了血肉之躯，只余下灰白骨灰，仿佛将男人满身罪孽都烧得干干净净了一般。
清姝抱着装了他骨灰的瓷瓶回了太极宫，收拾东西时在枕下发现了一纸信笺，上面字迹遒劲有力，恣意挥洒，熟悉不已。
“见字如面，我的皇后。不知姝姝会不会为我的离世而伤心……”
男人熟悉的口吻，不用回忆，那威严含着些许调笑的容颜无比清晰。
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拈酸吃醋的话语，清姝看得无奈，看了许久才看到正题。
原来，哪怕生为风光无限的二皇子时，他也从未有过一天欢快日子。
人前风光娇美的得宠贵妃，不过是先皇推出来的挡箭牌。
若是真心爱着一个人，怎会察觉不到男人那极其敷衍的甜言蜜语？
杨贵妃极其骄傲任性，日日活在那自欺欺人的宠爱幻想中，为了留住先皇，她甚至不惜时常毒害自己的皇儿，因而幼时燕宸的身子总是好了又病，病了又好。
久而久之，燕宸也琢磨出了母妃的扭曲心理，所幸，他功课出色，在先皇跟前冒出了头。
但皇子之间出现争斗时，他的父皇也从不会偏袒他，只用那毫无温度的冰冷目光看着他，让他低头。
边境蛮族作乱，他趁机领命出征。
晋景帝从未盼着他回来，在用慢性毒药熬死了贵妃后就派杀手到边境追杀他。
随着他声名尽显，功绩越发斐然，晋景帝就愈发忌惮于他，甚至不惜在战场上对他动手。就在最后一次战役中，晋景帝得手了。
那只袭向他的利箭上面涂了没有解药的剧毒。
燕宸也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从未觊觎过那把龙椅，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生生折断了自己的羽翼，雄鹰失去了自己广阔的草原，便只能蛰居于那阴暗巢穴中。
在那剧毒的影响下，燕宸的性情愈发阴晴不定。
这所有的一切一切他都深恶痛绝，终于在大皇子因贪污一案入大理寺后，他杀回京城，弑兄弑父。
这天下于他也不再重要，任意折腾成了如今这模样。
清姝轻叹了一口气，略有些感慨却并未觉得男人无辜，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意愿，出自他的心，没有任何人能逼迫他。
而这几日，燕稷和任濯池都十分忙碌，忙着更换朝中官员、忙着登基大典，朝野上下一派新气象。
清姝想和任濯池正式道别，便留了下来等着他们忙完。
可不曾想，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月。
而这半个月，燕稷哪怕再忙也会每日抽空过来看望她。
男人一袭青衣，素雅清淡，冒着蒙蒙细雨走到她宫殿，油纸伞静静躺在殿前台阶上，男人胸前护着温热的糕点。
一进门燕稷眉眼就漾上了细碎的笑意，“姝姝，今日给你带了宫外最热的梅花酥，来尝尝？”
清姝方才趴在窗边，眼睫上还沾着漉漉水汽，白得似冬日落雪，她看着金贵雅致的男人，那墨发都湿粘成一缕缕，可怀中纸包却干燥如初。
她了然看了一眼，静静地走到一旁拿了块干净的巾帕递给他，轻声道：“擦一擦。”
燕稷从善如流地接过，黑瞳氤氲着醉人情意。
如今燕稷已经登基，慢慢地着手进行改革，忙得脚不沾地，清姝本该理解他的，但却有种荒唐的诡异感。
就像是，他不断在拖着她，借这种方式留下她……
“你在拖着我，不让我走？”她慢条斯理地拆着纸包，似是不经意间随意问问。
燕稷却缓缓停下擦拭动作，叹了叹气，“对，我心悦你，所以不断拖着你离宫的时间，我甚至不想让你离开。”
他说着自己卑劣的心思时也坦荡得如清风雅乐，半点不含愁，直白坦率。
他蹲下身，紧紧握住她白嫩的双手，仰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明日，我就让濯池来见你。但之后，我希望姝姝能不能再考虑一下离开的事，我会对你好的。”
燕稷不曾爱过人，但却下意识地不想你猜我瞒，直接将心思全部摊开来。
“你不要抱太大期望。”
清姝避开他含情水眸，冷冷的给他打了预防针。
燕稷隐起唇边苦涩，轻轻吻了吻她手背，起身又往殿外走去，清蒙细雨模糊了他渐行渐远的身影。
男人极为守信。
第二日戌时，清姝在亭中赏月时耳边就传来了急促匆忙的脚步声。
她循声望去，那静谧文雅的男人难得失了态，一双雾蒙蒙的黑眸泛着薄红，刻骨的思念显得他神色稍稍凝重。
见到她，任濯池猛然停了脚步，克制地站在亭外，低声问候：“姝姝，近日可还好？”
夏夜闷热，亭中清池疏疏落落地种着几株白荷，水波微漾，花瓣绽放着淡淡清香。而她穿着清凉，一双莹白藕臂撑在栏杆上，墨发铺陈于纤美脊背之上。
她静静看他，语气却有几分熟稔，“你怎的站那不动，过来坐。”
蝉鸣声声，任濯池却只能听见心脏有力混乱的跳动声。
果然，在姝姝面前他从来都没有办法保持冷静，但他还是顺从内心的渴望坐到了她身边。
“我听陛下说你寻我，前些时日我也想过带你走，可现下走不开。”他怀着歉意低下了头。
“你带我走？”清姝微微一惊，“可在京城才能实现你的抱负，你想着带我回南海？”
“可我也放不下你。”任濯池神色失落，冷冷月光将他的眉眼照得清清楚楚，文雅不失坚韧，轮廓分明。
“我唤你来，只是想道个别，你还是留在京中，这里更需要你。”
燕宸不理朝政的那些日子，桌上奏折都任她随意浏览，她也瞧得出来全国各地状态都不太好，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这里都缺人手。
“我真的舍不得，姝姝不能留下吗？”
虽然这说法极其自私，但他却不想憋在心里隐而不发。
清姝笑而不语，一个轻润的吻落到男人额前，“舍不得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那诱人指尖抚上他胸前衣襟，暗示意味十足，任濯池身体里霎时就燃起了一把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倾身上前含住了她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