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商,陆两家定亲的消息传进宫中时,季濬哲失手打碎了一个青玉琉璃杯,碎裂声突兀刺耳地在宫殿里响起。
“你说什么?什么叫商陆两家已经定亲了?”他不可置信地问身边的小顺子。
小顺子看着殿下顿时苍白下来的脸色,内心不忍,但还是老实禀告。
“殿下,此事确确实实为真啊,两家都定下迎亲之日了。”
季濬哲只觉得心直直地往下沉,又沉又重,提不起力气说话。
没有丝毫的预兆,突如其来的被放弃,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现在只想去问清楚,得到她的亲自回答。
“走,去陆府。”
季濬哲大步跨过地上的碎瓷,脸色微沉,往门外走去。
当他赶到陆府的时候,少女眉目依旧淡然柔美,坐在她旁边的陆今安脸色也不好看,那剑眉也微蹙着,却没有说话。
陆今安看见季濬哲出现在眼前,自然也明白他是为婚事而来。
“父亲,我想和殿下单独谈谈。”
清姝刚应付完陆今安的询问,如今又来了一个太子殿下,她也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好。”
陆今安起身,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神情黯然的季濬哲,而后转身离开。
季濬哲步步逼近悠然独坐的少女,她望向他的目光依旧那么清澈平静,仿佛她对自己的不甘与痛苦一无所知。
“为什么选择了他?”
“我不好吗?我余生也只会有你一人,姝姝。”季濬哲不死心地问。
他紧紧攥着那小而白的柔夷,在少女身后将她整个人锁在怀中,一刻不松,仿佛这样就能永远将人留在身边。
清姝仰头看着他祈求黯然的目光,不由得轻叹:“殿下……先听我一言可好?”
那微微颤抖的双臂泄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安忐忑,清姝看到了也不禁心头一酸,她软了身体,乖顺地依偎进他怀中。
季濬哲微微一愣,疑惑地问道:“姝姝,你这是?”
若她真的铁了心要嫁给商鹤羽,打算彻底放弃他,那就应该拒绝他的亲近,可那现在又算什么呢?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繁茂随风晃动的树影,视线找不到焦点。
清姝在他怀里缓缓开口道:“濬哲文明,温恭允塞。殿下之名,生来就承载了明君之重,殿下之才也天生适合在那高位上运筹帷幄,指点风云。”
“我信殿下对我的心意,可一旦身处高位,我便不能再随心所欲。殿下无法陪我云游四海,无法陪我揽尽山川名胜……”
少女轻柔解释着,可一字一句却无疑是在戳他的心,可在疼痛之余又多了几分释然。
季濬哲闭了闭眼,艰涩道:“我知晓了,姝姝选择了自由。”
他不怪她,那巍峨的皇宫不仅代表着权势,也代表着禁锢,常人渴望权势因而想方设法闯进去。
可本来就不在乎这些的人如何甘愿困在那四方天地之中?
他也不舍得她如此。
商鹤羽虽不入官场,却凭借自身手段坐拥无数财富,足以让姝姝富足快乐一生。
“可你又要我如何度过这寂寥余生?”
季濬哲不禁拥紧她,汲取那温热的力量,无助地喃喃道。
他再也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
明月入心,如何再将之剔除?
清姝也慢慢握紧他的手,认真道:“你怎会是孤寂一人?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我不明白……”
季濬哲脑海中隐隐闪过另一个念头,可一时之间却让他难以置信。
“殿下真的不明白吗?”清姝直直望进男人满是震惊的眼眸中,眉眼间带着了然。
季濬哲只觉得当头一棒,那些荒唐不已的想法却争先恐后地钻进脑海。
在与只能远远仰望着少女和有实无名的生活之间,理智和情感不断拉扯……
他眸色深沉,其中的挣扎一闪而过,理智在极致的痛苦和不甘中败下阵来,“好,姝姝,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说好了会一直陪着,那便纠缠一生吧!
谁也逃不开!
他妥协地在埋首在那纤细颈间,细细啄吻,第一次狂放地吻得又深又重 眼尾泛着不自知的红。
清姝承受着他泄愤似的力道,不疼却灼热不已,颈间传来一阵麻麻的痒意。
凉亭里两道身影渐渐交颈缠绵,难言的爱意逐渐释放纠缠。
季濬哲离开时,整个人都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之中,为着那个荒唐却又心甘情愿的决定。
男人离开后,清姝回到房中,轻轻拂过那桌面上存在感十足的聘书,终是提起毛笔,点墨落于信笺之上。
行云流水般的行书呈现于宣纸上。
待写满半张宣纸后,清姝放下笔,静待笔墨干透。
将纸细心塞入信封中,交予伏月送出。
商鹤羽收到清姝的信时,起先满心欢喜,可看到心中内容时,也不禁抿唇沉默下来。
他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
可为了留住那清冷的月中神女,他和季濬哲都只能硬生生折下一部分骄傲,期盼她的目光能更长久地停留着自己身上。
斩断了一些贪欲与占有欲,也能拥有美好。
如此,便好。
信笺被烛火吞噬,宣纸在光下付之一炬。
只留下三人不能说出口的约契。
即便如此,两人的婚事仍然在有条不紊地筹备着。
一个月转眼而过,京中无甚大事发生。
但一些大臣纷纷收到了唐沐两家婚礼的请柬这才叫人想起这段时间低调不已的两家人。
这请柬也被送到了陆府。
清姝和陆今安午饭间隙看着这不期而来的请柬,皆沉默了下来。
“你说他们怎么想的?”
陆今安神情疑惑,他是在怀疑唐家已经没有几个拎得清的人了。
两家关系已经破裂了,还遣人前来送请柬,这是生怕大婚之日不够热闹?
“他们敢送,我们为何不敢去?”清姝轻笑道。
她也很诧异,在她那般骂过唐景彦之后,他还会执意送来请帖,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但去看看也不是不行。
沐雪晴和唐景彦的婚礼仍然是之前的规格,也可以说上一句盛大。
然而气氛有种诡异的沉闷感,去迎亲的新郎面无喜意,反倒沉沉如墨。
来参加宴会的宾客心思也不在两个新人身上,目光反而隐隐落在那陆家父女身上。
两个人在高声仪礼声下完成了拜堂,随后两个人都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唐景彦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陆家小姐,众宾客也看得出新郎神色不愉,也没想着让人出来敬酒。
众人都打着哈哈过了之后的时间,清姝和陆今安看了一场闹剧后,也离了席。
沐雪晴面色漠然地坐在那喜床上,凤冠霞帔,满目殷红,本是大喜之日,却尽是凄凉。
多讽刺啊,沐雪晴不由得想到。
原本心意相通的二人如今却渐行渐远,相对无言。
她猛地扯下那红盖头,将其丢在地上。
一阵脚步传来,沐雪晴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你我日后就如此吧,我会给予你应有的尊重和体面。”唐景彦缓缓坐下,无力地说道。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他眼里是真切的悔意和歉然。
沐雪晴神色凄然,闭着眼说不出一句话,轻轻褪去那鲜红喜服。
“好。”她垂下头轻声道。
她何尝不知道这不是一桩幸福的婚姻,但如今名声尽毁的她只能嫁给唐景彦,起码他对她还有愧疚和旧情。
过去相识相知的情分足以让她立足。
婚房里的喜烛还在徐徐燃烧,映照出窗上两个静坐的身影,满室寂静。
陆今安回到府后,想起那场荒唐闹剧,也不禁轻叹。
他内心生了几分惆怅,不由得联想到日后少女也将从这陆府门口踏出,步入他人怀抱。
他第一次冒昧地伸出手了少女的手臂,眸色幽深地看着她。
清姝看着他拽住自己手臂的手,疑惑地问:“父亲,怎么了?”
男人一言不发地将人拉到书房,清姝乖顺地跟在后面。
陆今安下定决心,轻声道:“姝姝,坐下吧,我想和你说一些事。”
“何事?”
清姝隐约察觉到他面色平静下的心绪翻滚,也不由得心生好奇。
火光下男人的面容深邃,神情却显露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潜藏已久的往事被男人缓缓道出。
“当年陆老将军夫人,我的母亲,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想方设法怀上了将军的第一个孩子。”
“可惜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女胎,正当她苦恼之际,却得知娘家侄女同日诞下了一个不知生父的男孩,于是她将两个孩子偷偷调换。”
“这个男婴果然得到将军的疼爱与悉心栽培,可那个原本应过着金尊玉贵的真千金却生活得穷困潦倒。等少年20岁无意间得知此事时,便立即开始寻找那个女孩。”
“可当他寻到人时,那少女却已经奄奄一息,独独留下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
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只有二人的空间清晰可闻。
清姝听完这番话,震惊不已,惊呼出声:“所以,我便是那女婴?”
她自然不会认为陆今安只是在单纯地讲述一个出自别人的人生故事,这反而是他的自述。
“对。”陆今安的声音难得轻快了几分,“你是陆府正儿八经的千金,而我,只是偷窃了别人人生的小偷。”
许是卸下了多年压在心底的重担,男人的眉眼间的冷意与煞气渐渐被几分年轻时的清俊张扬所替代。
他隔着灯火遥遥望来,就连眉眼都温润了几分,似水温柔。
清姝皱起眉,不喜欢他语气中的自嘲,反驳道:“并不是这样的,为着这个王朝,为着这个国家的百姓出生入死,每一份荣誉都是父亲应得的。”
“至于我的母亲……”清姝由衷为着那个从未谋面的生母感到悲哀。
“是她的亲人放弃了她,是这世道造就了她的悲惨,这从来就不是父亲你的责任。”清姝语气微沉道。
她也从未料到今晚二人会这番对话,这番对话还颠覆两人之间对应的关系。
“是吗?你竟是这般想的?”陆今安不禁喃喃道。
他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曝光后,少女会疏远他,哪怕不会疏远,只是心底也会几分嫌隙。
可他微微低头看着握住自己手臂的雪白柔夷,嘴角不受控制地轻扬。
“我们一起去看看你母亲的墓,好吗?”陆今安柔声道。
“自然。”清姝郑重说道。
陆今安领着少女行走于院中,清冷的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拖拉得很长,却又始终相连。
两人七拐八拐走到一个偏僻的小院,起码清姝从未踏足过这个地方。
院子的木门格外干净,地面也毫无荒废许久而滋生的野草,可见是有人时常过来细心打理。
而这个人,清姝深深望了一眼目露愧意的男人,心中确定是陆今安亲手打理的。
陆今安轻轻推开眼前的门,将门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清姝也看到了院中那被鲜花环绕的石碑,土包如平地而起,埋藏了一个可怜逝世的人的身躯骸骨。
她绕开男人走过去,蹲下拿出手帕将石碑上新沾染的灰尘尽数拭去。
石碑上刻的字为岑芩之墓,并未改回陆姓。
这时陆今安踱步站立在她身旁,适时开头道:“这是她生前的最后一个要求,她说她生前只是岑家岑芩,死后自然也刻岑芩之名。”
“是吗?这很好。”清姝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眼中含光,熠熠生辉的少女形象。
“我也觉得她是个如野草般坚韧不屈的女子,眼中始终闪烁着不屈的光芒。”陆今安惋惜叹道。
可惜红颜薄命。
清姝收起帕子起身,轻声道:“走吧,我们这般扰她清净,她怕是要恼了。”
虽然清姝从未见过她,可她下意识觉得那个她是个十分不屑他人给予怜悯或忏悔的人。
没来由的,就是一种直觉。
陆今安跟在她身后,缓缓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可为何父亲今日要说出这往事呢?”清姝疑惑不已。
就算不是亲生,可这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和亲情却作不得假。
陆今安闻言脚步一顿,微微攥紧了拳头,颤声道:“姝姝,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仿佛在死死压抑着什么。
“我想知道。”清姝重重点了点头。
借着月光,陆今安可以看清少女眉眼间的坚定与好奇。
他蓦然间生了一丝勇气,想要心中的话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