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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人家里分外热闹,院子太小站不下人,就站到院外面。往外面看街口上,也有不少人。“恭喜,”新客人过来,到了街口就要下马,要想到院中恭喜,得挤进来才行。

王妃赏赐新人的消息,一个下午传遍城里,再传遍尽可能达到的附近集镇,来的人,也有城外的人。

星光初上时,西风也盛,风从平地里吹来,滴溜溜转地过来。在院子里人觉不得冷,反而要解开细狐皮袍子,把里面丝绵衣服全露出来。

两个大脚妇人从厢房里出来,对着身前的宽身板儿皱眉。用手去推,好似一堵墙,不用手推,她们出不来。

“老爷们让一让,我给姑娘们打水去。”厢房里是杨大人的家戏,这戏子里有一半儿是小姑娘,这就是杨大人犹豫不肯出借的理由。

听到姑娘们几个字,才有人让路。他们无心去看杨光远的家戏,因为听到鼓乐声。两个何大人的同僚临时充当傧相,提高声音笑喝:“吉时已到,新人进府。”

刚才还挤得不通的街上,现在是闪出一条道。红色花轿四角扎着崭新的花儿,在鼓乐手吹打下,迤逦而来。

花轿到门前,四个王府家人送嫁,两个有年纪的妈妈们搀扶着新人下轿,并不用这里的喜娘。新人依着规矩,是粉红色衣衫,也没有盖头,是端端正正一张好相貌。

有红似白的面庞上,鼻子直条条儿,嘴唇红如胭脂,两道眼波虽然低垂着,偶尔一转眸看脚下路,是灵活异常。

何夫人是个贤惠人,这一刻她心中又有不舒服。见何大人满面春风迎上去,不顾自己官体,对着新姨娘行了一个礼儿:“下官何镇恭迎小夫人。”

这是王府里出来的人,非比一般人。

平大人和杨大人目不转睛看着新姨娘,两个人悄声道:“何大人这个礼,是有名堂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人进房也三把火,这一个礼是应该拜,让晚上新人好好放过他。”

两个人在这里嘴里胡吣着,何大人已经把新人接进房中拜天地。见何夫人一直不动,何大人不满地对她瞪一眼,何夫人只觉得心酸、愤恼,又不得不上前来招呼。

这个新人与众不同。

一弯冷月照着这里,月色被融得暖烘烘。

街上,有马蹄声传来。行人回避下,十数匹快马过来。马是高头大马,人是玄色大麾。马扬蹄时可见金色,这群马全是用的金蹄铁。

两排大灯笼高挑,上面大书“安平王府”四个大字。

快马上人手指着开道:“让开,回避。”后面,又是两排红色宫灯行来,挑宫灯的人全是十二、三岁的清秀小厮,在他们后面是一顶大轿,轿上四角金铜凤头,轿身全是密密的绣花帷幔。

这是王妃的大轿。

大轿旁侧,有一个人骑在黄骠马上,头戴太平冠,金簪子宝石闪着冷光,不时和轿中人在说笑,这是安平王赵赦。

这一行人到了街口,就大声道:“王爷王妃往何大人家中,何大人出迎。”开道的人停下来,后面大轿走得放慢,轿夫们小步慢行着,等着何大人出来。

片刻,何大人是屁滚尿滚从家里跌跌撞撞出来,回身看一眼又骂自己夫人:“再磨蹭给你一顿。”

王爷王妃为何而来不得知,不过何大人这小官儿是惊呆住。

数排灯笼把街口照得如白天,随着何大人出来的大人们颤巍巍先拜倒:“下官参见王爷王妃。”何大人“咚”地一跤摔倒,再爬起来重重叩下头:“下官当不起。”

两边厢红灯笼中有无数威压出来,开道的十数骑士,更是肃穆让人发怵。

赵赦随意道:“起来吧,我们来吃杯喜酒。”当先带马,领着真姐儿轿子来到何家门口。

何大人是最忙的一个,又要拜谢,又要拔腿跑到王爷前面,又不能跑得有过大响声。他拿捏出一身汗,总算是小步急急赶到赵赦之前来到家门前再次叩谢:“下官当不起王爷王妃大驾光临,寒门小院,怕委屈王爷王妃才是。”

“我们坐一坐就走,”赵赦下马,丫头们打起轿帘,王爷从轿中携下真姐儿。大家眼睛一亮,见王妃头上饰着明珠数颗,幽幽地发着白光。又有一枚金凤,嘴里叨着一串艳红宝石垂下。更显得王妃双眉斜飞,面上微晕。

何夫人还在发愣,背后被何大人狠狠拧了一下。她忍泪上前行礼,见王爷王妃已经进去。院中满满的,全是官员们跪倒的身影。赵赦和真姐儿走到廊下,才漫然来上一句:“起身吧。”

何大人又机灵的从身后跑到前面,何老太爷也被人扶着跪倒在地,嘴里只是感恩:“要没有王爷和王妃,小儿哪里能再娶一房。”

居中的椅子上坐下王爷和王妃,真姐儿面有笑容,慢慢道:“这要多感谢的是平大人,杨大人,戚大人……。你们才是。”

平大人身子一激灵,杨光远这滑头嘿嘿陪笑,戚大人垂头是恭敬状,韦三少肃然听着。院子里静静,是新人打破这寂静。

如画被人扶着进来给王爷王妃叩头,赵赦成了没嘴葫芦,全是真姐儿一个人说话。

“你要好好侍候长者侍候何夫人,早晚勤谨,不得有误。”真姐儿再对何夫人亲切地道:“她有什么不好,你不必客气,只管责罚。”

这话在这样时候说,何夫人只能误会成对自己的警告。她上前再跪倒听过,和何大人,如画三个人一起拜谢:“多谢王爷王妃。”

杨光远慢慢地,从人堆里挤到厢房中去。不时,要踩到别人脚。走到厢房中,人已经气喘吁吁。擦着汗水交待家戏:“要唱拿手的,”

“这是成亲,不是唱欢喜的。”家戏班子管事陪笑着说,被杨大人瞪一眼:“唱拿手的,上面是王爷和王妃在,管他成不成亲。”

院中重整锣鼓来开戏,何夫人催菜到外面来,在人背后悄无声息抹去两滴子眼泪。

赵赦和真姐儿并没有坐太久,听了半支曲子就起身。官员们才安席,又起身送他们离去。

回来纷纷恭喜何大人:“西北官场上再没有人给和你相比,你以后的功名富贵全在这位小夫人身上。”

何大人涎着脸受了这恭喜,是眉飞色舞:“全仗各位大人以后多多提携。”

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人想起何夫人。她是在催菜,还是在自己房中,没有人想得起来。因为今天来的没有女眷,来看热闹的,全是大人们。

星月近中天,明亮可供赏玩。安平王夫妻回到王府,二门上小小身影先迎上来。佐哥儿撇着小嘴儿:“父亲母亲哪里去玩了?”

竟然不带上自己。

真姐儿抱起儿子,扮鬼脸儿哄他:“母亲呀,去有事了。”佐哥儿抱着她的头颈,摇着头不信:“前天,和父亲在一起,让佐哥儿去找哥哥;昨天,又和父亲在一起,让佐哥儿早睡。”

黑黑的眼眸对着父亲不满的瞅一眼,佐哥儿问母亲:“几时从早到晚只陪佐哥儿?”他扳着手指头:“哥哥前天不在,昨天不在,今天也不在。”

真姐儿有些疑惑:“哥哥哪里去了?”“和小舅舅早就不在。”佐哥儿说过,真姐儿正要人去寻,赵赦拦住:“儿子大了不必问,你只管你怀里的这个淘气包。”

“王爷,先生们在书房里请王爷。”书房里当值的小子来请,赵赦和他去了。真姐儿把儿子放下地,扯着他手回房。让人带佐哥儿去洗。

房中有铜镜台,真姐儿坐下卸妆,在这里的只有碧花一个人。给王妃取下头上金凤,碧花低声道:“施姨娘和昨天一样,还是不安;水姨娘和水夫人天天在说话,也和昨天一样。”

“外面的线报拿来我看。”真姐儿不动声色,游园那晚姨娘们有露面,不指望她们第一晚就有人惊艳,也还是周到的问问她们这几天如何,可与外人有接触。

碧花取过密信,真姐儿嘴角上扬,上面写着这两天有两个人窥视王府,这两个人,是谁?

给姨娘们安排什么样的人呢?是将军还是文官,是体贴入微的,当然是要喜欢她们的人。表哥虽然不反对,却也没有表示他会出力。

如果表哥肯学古人赏姬妾,那又另当别论。收到姬妾的人,不敢不对姨娘们好。

镜中一头碧丝垂下,还是玉人一个。这玉人,是善妒的人。真姐儿对着镜子里自己噘嘴,我本性妒,卧榻之侧不容他人。

见沙漏已近二更三刻,因赵赦还没有回来,真姐儿想着今天也是交待,明天也是交待。让人就喊赵如和赵意过来:“有两个人自游园那天晚上,就在王府门外不时偷看,明天去查查,带他们来见我。”

月华已见露水,赵赦在房中看过先生们拟的赏赐折子,觉得还算满意。再看到打仗后方的奸商,不得力的官员名单时,也点一点头。

这上面,不乏有商少阳的人。他兄弟四人,死了一个,还有三人。这三个人在商少阳打仗时,派到前线在流矢中又死了一个,余下两个不可能会老实。

手指点在郑忠武名字上,俞道浩道:“这是商王三弟的家臣,”赵赦浓眉耸起:“我记得他们名下的家臣有互相通婚的,也有一个姓郑的?”

“是他的弟弟郑忠文。”俞道浩说过即明白,含笑提笔:“我改过来。”俞先生这就全都明白,一气改了三个名字。

送给赵赦看过,安平王满意:“敲打他一下,让商少阳自己想去。”再问展祁:“展王妃处可有信来?”

“有易世子在,他抢不走那孩子,王爷请放心。”展祁这样说过,赵赦也很满意,对还执笔的俞道浩道:“余下的粮草,再给易世子加一成送去。还有白石王处,劝他今年一定归位。”

俞道浩满面笑容答应着,重新写好这个公文,送给赵赦看,俞先生又出策道:“宫中消息皇上病越发的重不能理事,颂殿下大权在握,即位没有悬念。王爷,此时是您韬光隐晦的时候,急流之中,理当后退一步。”

烛光在窗缝进来的微风中闪了一下,要试着去感受那微风时,却又不见。赵赦细想自己这几年,仗打的得意,人没有宰几个,也震吓了商少阳,威慑了霍山王。

新老皇帝交替之即,是趁热打铁,还是激流当退?

一抹笑意从眉间闪过,赵赦问先生们:“你们全商议过了?”展祁也道:“我们商议过,王爷后退一步最好。”

“说来我听听,”赵赦微闭双目,看上去似在养神,常跟他的幕僚们全知道,这是王爷在认真倾听的时候。他虽然不看人,那耳朵却是支起来的。

展祁和俞道浩等人互相看过,由新进军机幕僚的先生华允诚开口回话。华允诚原本一直在京里,后来打仗时幕僚奇缺,一直谨慎的华允诚由京里调到军中,对安平王的权威也更为明白,也就更为尽心。

今天由他来进言,是先生们事先说好的,华允诚自己在家里也演练过数次,免得在王爷面前怯场。

此时,他初开始还是有些怯怯,声音也有些低:“回王爷,颂殿下年青,”说到这里,把声音略提起来,这才是中气十足听上去有底气的声音:“有句话叫小马儿乍行嫌路窄,颂殿下因为年青,必定有许多抱负在心中,又因为年青,行事中也许有欠谨慎的地方。这时候,咱们理当后退一步,再在诸事上对颂殿下是依从一半儿,反驳一半儿,”

“依从哪些,反驳哪些?”赵赦还是老僧入定的样子,突然开口问出来。华允诚流利起来,这下面有些主意也是出自于他,他侃侃而谈:“殿下总有不能兼顾的地方,王爷理当依从,让别人去指出殿下错误。殿下之明见,有不足的地方,王爷理当反驳再补充周全,这时候是王爷尽忠心的时候。”

赵赦笑了笑睁开眼,意味深长地道:“老臣多傲慢,你们这主意,是绝妙好主意。不过,不能算占先,王妃在数月前,就有这样的话出来。”

书房中先生们原本正襟危坐,当下一起站起长揖:“王妃睿智,非比常人。”赵赦十分得意:“那是当然。”眼角扫到俞道浩和展祁,又把他们顺便也贴上金:“这也有先生们的功劳,还有京里的张先生之功。”

展祁促狭上来,对着赵赦躬身行礼:“这是王爷教导之功,晚生何功之有。”俞道浩一听就来了精神,也跟上道:“晚生不敢贪功,这全是王爷教诲。”

“全是你们的功劳。”赵赦和先生们绕着圈子,两个贫嘴的先生再道:“全是王爷之功。”安平王道:“好,你们那份儿赏赐,全抹去吧。”

先生们轻笑,展祁踌躇过道:“这赏赐,还是要拜领的。”俞道浩堆笑:“功劳不敢擅专,赏赐全给我就行。”

赵赦手指着他们哼一声:“你们两个人,”再看看华允诚,又夸奖先生们一句:“你们也能提携后进。”华允诚咧开嘴,受这书房里轻松气氛所带,也来上一句玩笑:“我的赏赐,请王爷尽数给先生们吧。”

大家呵呵笑声中,赵赦对着外间烛火看看,提声道:“小郁,”郁新进来,这小郁是一开始来时有人这样喊他,发展到现在,是除了王妃全这么喊。

“你最近会过哪些人?”安平王沉声道。郁新回道:“见过本城学里十六人,见过外面学里三十二人,这些人中,只有五、六人可用。这五、六人中,只有一个不认为是王妃党派,别的人,全认为我在拉王妃党派。”

星月从窗户上透进,淡淡白光和烛光红晕混合在一起,把安平王眼角的得意之色又衬现几分。赵赦含笑:“那鹤立鸡群的,是哪一个?”

“是本城的秀才徐明栖,他说凤凰非梧不栖,有能为者当立世,投之为明则明,投之为暗也明。”郁新回的时候,也是有些欣然之色。

挑一个中意的秀才居然这么难,有时候郁先生回想自己到了王爷门下,就备感他是个胸怀宽广之人。

要知道安平王当初要郁新的时候,可是没让郁新费什么功夫。

赵赦没有责怪郁新的喜滋滋,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众多的幕僚中,能出挑一个也不容易。他没有打击郁新的积极心,又问道:“别人都说的什么?”

“回王爷,他们全说三从四德。”郁新回过,先生们又一阵笑。这就不用再多说,三从四德指的全是女人只在针指家宅中,关于王妃是不是背着王爷成立王妃党派,要和王爷打擂台的这样话,听到的人不少。

赵赦也笑:“哦,说得真不坏。”三从四德是女人应该学的,这些秀才们说起来朗朗上口,居然还不觉得脸红。

安平王就此对余下的人全没有兴趣,只对郁新道:“改天,让那个徐明栖来见见。”对别的人,就只字不提。

座中烛光虽然明亮,也可以见到外面星光。“天晚了,你们回去歇着吧。”赵赦还在房中坐着,看着先生们散去,赵星进来回话:“清源王殿下的随从,这两天还在外面窥视。请王爷示下,是不是寻个法子把他们惊走?他们刚才跟着王爷王妃一行,还去了何大人那里。不得机会下手,才又跟着回来。”

赵赦沉吟一下:“不用管他们,过几天再说。”适才看过沙漏,安平王也起身,赵星送上绣龙纹的大披风,知道王爷要回去,亲手挑过灯笼,把赵赦一直送到二门上。

西风转为浓烈,白天扫过落叶,夜里又落下许多。一片红叶被风吹起在半空中,风中尽卷妩媚。安平王接在手中,见五角俱全又洁净,握在手里把玩着,嘴里咏着:“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红绢带着丫头们上夜,隔窗见王爷回来,忙带着小丫头殷勤来打门帘。绣帘高打起,赵赦听到儿子在房中咿咿呀呀。

因隔着起坐间不甚清楚,安平王走到寝室外来听。隔着门帘见真姐儿只着桃红色里衣儿,露出雪白一段颈项,抱着儿子在身前说话。

“母亲你陪父亲一天,再陪佐哥儿一天,”佐哥儿趁着父亲不在,和母亲在谈判:“不然你以后要佐哥儿陪,就不陪你了。”

真姐儿露出这威胁真严重的笑容,好好和儿子商议:“你为父亲想想,母亲不陪父亲,父亲会哭的。”

赵赦一晒,见儿子也不相信,佐哥儿瞪圆黑豆似的眼睛:“父亲不会哭,父亲只会把佐哥儿打哭。”举着手学父亲打人,在自己布偶上“啪啪”两下,再对母亲仰起面庞:“就是这样。”

突然福至心灵:“是不是佐哥儿还不如父亲长得高,所以母亲要陪他。”

“是啊,长得高的大人才能说话,有发言权。”真姐儿忍笑说着,佐哥儿立即道:“明天早上我吃这么一碗饭,后天就长高了。”

听到这里,安平王微笑去洗沐,洗过在门帘外轻咳数声,房中哝哝絮语立即止住。真姐儿忍俊不禁,看着刚才还在告父亲状的佐哥儿,立即对表哥露出谄媚的小笑容:“父亲回来了。”再讨好:“我把母亲还你,明天还教我舞剑。”

“佐哥儿,”真姐儿佯怒,这就把母亲卖了。安平王上床,双手举起儿子放到自己和真姐儿中间,对他一本正经地道:“多谢你把你母亲还我。”

佐哥儿咧开嘴,老实趴下睡觉,刚趴下,又想起来:“那父亲几时,把母亲还我呢?”作父亲的还是挺严肃:“等你几时能在父亲面前说上话,就把你母亲还你。”

坐在绣着百花富贵枕头上的真姐儿不乐意:“我几时,成了你们的东西?”赵赦伸出大手在她脑袋上摸一把:“你要乖。”佐哥儿伸出小手,只及母亲手臂,笑嘻嘻:“母亲,你要乖。”

骨嘟着嘴的真姐儿睡下来,侧身和儿子对过眼睛,再对赵赦瞪一瞪眼睛。这一对父子,都会欺负自己。

上夜的人挑着灯笼行过,见王爷王妃院子里大灯已熄就往前行。深秋晚上清冷,好在王府里树木多挡不少风。

有风儿吹过,树叶挡去一部分,身上的暖衣又挡去一部分。行过只有金银花还碧绿的花架子,前面要近姨娘们的住处。

碧绿丛中几盏大灯还在闪亮,房中有人影儿憧憧。上夜的人悄悄过去,听到有说话声:“如画这丫头眼太高,这不,嫁给别人当小妾。这当丫头的,要服命才行。”

有人悄声道:“这是上面那位……”

“怎么会!没有成亲时也有人这么着,王爷全打发了。”就有人正色出来反驳。大家想想也是,王爷以前就是不狎玩丫头的。

施姨娘也坐在其中,夜冷凄清也罢了,她会近日听到的传闻吓得不能入睡。她不睡,伴她的妈妈们也不睡,大家在一处做针指,全在这门房里。

正在说着话,外面有人道:“该睡的时候了。”上夜的人听到这些不能听的话,依着王妃的吩咐不再往里面看,只把她们分开。

有人听出来上夜的是管家,大家忙回道:“这就去睡。”七手八脚把大灯熄灭,施姨娘也夹在人中走出来,沿着抄手游廊漫步回房,眼望耿耿星河,她心中起伏万千。

有人说,王妃要对姨娘下手;有人猜,王妃要打发姨娘。施姨娘心中难过,她对王爷可是一片真心,就是数年不受宠爱,也愿意为赵赦守上一辈子。

王妃在殿上的言论,已经由水姨娘处证实。还有今天下午去给王妃请安,女学里的几个人在王妃房中说话,王妃也留下施姨娘听听,听得施姨娘更为担心。

要不要去对王爷说说,施姨娘立即否定自己这样的想法。以前王爷还会不时来自己这里,成亲后不来,并没有人能系住他的腿。

对着斑斓星月,施姨娘垂下泪来,怎么办?要是王妃真的打发姨娘出门,自己要怎么办才好?

回到房中躺下,一夜未睡到天明。一早起来往水姨娘处去,见水姨娘正在梳头。“这金花儿真是好看?”拿起一枚海棠花金簪施姨娘找话说。

“我喜欢的,还是百合花。”水姨娘没有问施姨娘来意,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说着。说不上两、三句,施姨娘自觉得无味离去。

和水姨娘说什么呢?她性子比自己开朗,或许比自己要看得开才是。再说她的娘家,是在西北这里。

出来红叶下怏怏而行,不知不觉行过香径,又过木桥,见眼前红色雕梁垂花门出现,施姨娘这才恍然,又来到王妃院门前。

她长长叹一口气,见院门中蹦出佐哥儿来,嘴里嚷着:“找哥哥。”丫头妈妈们跟着去了。走来一行人,是一早来请安的何大人一家。

见一个孩童大摇大摆而来,如画忙提醒道:“这是小王爷。”何大人快把头垂到地上去行礼,佐哥儿早就跑了。

如画带着他们继续往王妃院子里来,有些炫耀地道:“这里全是香樟树,初种的时候只活了三株,王妃说一声好看,王爷让工匠日夜守着,又从福建调来不少工匠,这才活了这一小片林子。”

何大人素然起敬,何夫人只能是再陪笑。再到垂花门前,如画对着守门的妈妈们行过礼,又手指着门上垂头莲花道:“这个,全是涂的金,这丹朱颜色,再也没有更正的了。”

一个颜色也细细地要说一回,何大人是听得全神贯注,以后可以对着别人当谈资,何夫人觉得脸上陪笑得有些僵。

她再瞅如画一眼,这是小妾?她倒像正房太太。

以何夫人想,这是王妃有意为之。因为何夫人被何大人说动,一起来王妃面前哭求有妾,王妃才这样整治自己。

却不知道在真姐儿心里,是送给她的一个好机会。借着这个机会,真姐儿把和官员们之间的僵局解开。至于打发如画,倒不是最重要的。

赵赦这个人,要是丫头能上手,他就有无数通房。

佐哥儿带着丫头妈妈来到书房,大大咧咧地只到院门,就缩头缩脑起来。不仅丫头妈妈们看着好笑,就是小子们也嘻笑起来。

“父亲在哪里?”

“王爷不在。”

缩着的小脑袋立即伸长,小身子也挺直。重新恢复大摇大摆的佐哥儿,大步来找哥哥。天气冷,最近母亲总让穿上小靴子。

走廊上小脚步声“哒哒”而来,赵佑和沈少南各自坐好:“佐哥儿来了。”小子们打开门,门外站着一脸苦大仇深的佐哥儿。

先用眼睛对着哥哥看着,赵佑手里拿着书,正在念着;再看小舅舅,正襟危坐在执笔。这两个人,都像是没有看到佐哥儿。

“嗯咳!”佐哥儿点着小脑袋,骤然来个大声。

吓一跳的,是对他笑脸相迎的世子小厮。

赵佑不慌不忙露出笑容:“哈,你来了。”沈少南笑得和蔼可亲:“好久不见。”

佐哥儿摇着脑袋进来,爬到赵佑膝盖上捣乱:“让我看看这是什么书,大哥,你这几天哪里去了?”

“我全在家。”赵佑很无辜。佐哥儿举起小手揪他衣襟:“昨天父亲带母亲出去玩,佐哥儿要来找你玩,你不在房里,”再双手揪紧哥哥衣服,回身去指责小舅舅:“你也不在。”再回头瞪哥哥:“你的马不在,”再转过脑袋问小舅舅:“你的小子也不在。”

沈少南又笑得差一点儿要从椅子上摔倒:“他的马和我的小子,这能相提并论吗?非同一物种是也。”

门外沈少南的小子很委屈,我又不是马。

世子身上宝蓝色绣梅枝儿的衣服,经过佐哥儿这样扯来拉去,怀中掉出几个东西来。“叮叮当当”摔落在地上滚多远,那又白又红的样子,吸引了佐哥儿的眼珠。

“哎,这是我的。”世子很无奈,沈少南也有担心。小厮们急忙去捡,也不如佐哥儿快。小身子敏捷从赵佑膝盖上爬下来,嘴里嚷着:“我来,你们不许动。”

伏身到放香炉的高几下捡到一个,再找别的,就没有找到。“咦,明明看到有三个?”佐哥儿这样说着,人快要趴在地上拿眼珠子瞍地。

沈少南忍住笑,用自己衣摆盖住一个。赵佑也忍住笑,鞋底下踩住一个。佐哥儿找了半天没有,拿着手里这个来问赵佑:“这是什么?”

那脑袋上全是得意:“你不告诉我,我给父亲看。这是玩的吧?这不是玩的,怎么会放在怀里?”

“咳咳,这是,”赵佑清咳几声正要扯个假话出来,门外小厮们垂手悄声:“王爷回来,哥儿们快用功。”

赵佑编出来的假话一下子卡在嗓子里,差一点儿真的要咳嗽起来。伸长脖子见父亲身影行过院中,他旁边走的,是祖父和外祖父。

“嘘,快给我,我给买好东西吃。”赵佑脸上都变了色对佐哥儿低声要东西,旁边的沈少南,也吓得白了脸。

王爷教训世子,倒是不骂得凶,他是有不趁心的地方,抬手就打。赵佑昨天挨了两巴掌,就是功课上字写得不如父亲意。

要是依沈少南来看,赵佑的功课已经足够好。

虽然沈少南不挨打,可是见到这样气派,已经吓得不行。他在这里几天学业进步不少,全是吓出来的,沈吉安知道后,更是打定主意要把沈少南放在这里念书。

是以沈四少一听王爷回来,也是吓得不行。

佐哥儿还在挑着小眉头得意,嗓门儿还不小:“我告诉父亲去。”赵佑顾不得别的,把弟弟一把拦在怀中,捂着他嘴往外面看父亲不见,应该已经到了廊下,这才赤眉瞪眼地哄他:“千万别说,好弟弟。”

“好,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佐哥儿自以为得意,声音放低对哥哥说着。外面有脚步声,赵佑飞快把佐哥儿放在地上,双手放在书上,对佐哥儿轻声道:“要是让父亲看到你这时候来捣乱,也要打你。”

佐哥儿立即手忙脚乱,“扑通”往地上一坐,坐的同时不忘从桌子上随手取过一本书,按在地上就“哗啦哗啦”翻着装看书。

“我的书,”沈四少要急了,小手飞快的取走的,是他的书。

脚步声已到门外,赵佑目不斜视只对着自己的书,沈四少手急眼快又取一本来救急,再看地上坐着的佐哥儿,摇头晃脑翻得很是飞快。看上去,不知道哪一个学里用功的学生。

赵星出现在门口,见到佐哥儿这样,险些笑出声。忍住笑,对世子行个礼:“王爷让世子去,”再对沈少南道:“也让四少爷去。”

“那我呢?”佐哥儿几时受到冷落,他都不会喜欢。仰起面庞问赵星,赵星一脸恭敬:“您,还是在这里看书吧。”取过一个梅花凳子用袖子拂拂灰:“小王爷请坐这里,坐地下冰屁股。”

佐哥儿不介意:“我已经不穿露屁股裤子,坐地上也一样。”

赵佑和沈少南都要笑,坐在那里装翻书的佐哥儿,原来已经不用穿开裆裤。他们只迟疑这一下,就一前一后往隔壁而去。

赵赦喊他们来,只是问问功课,再就道:“为父就要往京里去,世子,你大了,你往军中去。”赵佑是欢喜得要跳起来,见父亲沉下脸,赶快压抑住喜欢,垂手道:“是。”

往军中去,是世子爷一直在想的事情。

童年时在军中渡过的美好时光,赵佑在父母亲不在身边时,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他只垂下手应过,又觉得不能表达心中的喜欢。哈腰撩袍上前跪倒在父亲膝前,这一次跪得很近,离父亲膝前只有半步。

“父亲,我在军中一定不坠父亲威名。”赵佑太喜欢,情不自禁说出来这句话。赵赦沉着的脸有了一丝笑容,同在房中坐着的赵老大人和沈吉安是哈哈大笑:“多么好的孩子。”

赵赦对着长子,也有一丝情绪流露。面庞虽然沉着,嗓音却是关切地道:“到了那里,一切听将军们的。赵吉赵祥陪你,你事事要听人劝,要多揣摩。展先生随你去,功课也不可以丢下。”

“是!”赵佑挺直胸膛答应,是欢天喜地。再来到祖父面前行礼:“回去告诉祖母,今年我虽然不能陪她和祖父过年,却是往军中去磨练。有佐哥儿呢,好东西都给他吧。”

门帘外“嗖”地伸进来一个小脑袋,佐哥儿也欢天喜地:“哥哥,你说的是真的?”这句话说过,小脑袋立即“嗖”地再缩回去,小脚步声跑得“蹬蹬”的,人也扬声在喊:“我看书去了。”

赵赦压根儿就没有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孩子们就是这样不是吗?不过身为独子长大的安平王,总觉得一阵暖流在心里。他是独子,对于自己儿子们这样你亲我爱,是喜欢而不是觉得要笑。

赵老大人和沈吉安笑得又放声,听赵赦喊沈少南到身前,对他稍有两、三分霁色:“我对岳父说过,也同你姐姐说过,你同世子,一起到军中去。”

沈四少直接跳起来,他比赵佑要大上好几岁,两个人十分亲厚。正担心世子去了军中,他怎么办?听到这句话,沈四少直接欢呼雀跃,再才跪倒拜谢:“多谢王爷。”

回身来寻父亲:“我也能去。”

在赵佑嘴里,把能去军中说得好似能耐人才可以去,又有王爷的大捷在前面,沈少南心里一直把军中向往成全是英雄好汉的地方。

“去谢过亲家,”沈吉安又让儿子谢赵老大人。

赵赦把儿子再教训几句,沈吉安也教训过沈少南,让这两个人出去。沈吉安感叹地说了一句:“王爷手里,是能出息人。真姐儿要不是嫁给王爷,怎么会有这样出息?”

让沈少南也去军中,就是真姐儿先对父亲提出来。她当时是这样说的:“沈家理当壮大,成为诗礼大家。”

“岳父,真姐儿小时候,就应该有些不同?”赵赦内心的疑惑又被勾起来,真姐儿有时候表现得好似太有城府,而赵赦对沈家的人观察来去,没有发现他们有这样的特性。

沈吉安是年长,有经验,而沈少南,却比真姐儿当年差得远。真姐儿在沈少南这个年纪,还正在表哥身边装着天真无邪。

沈吉安一口否定:“她在家里,字也认不全。”赵赦心中哑然失笑,是啊,壹贰叁都认不全。

这疑问,只能再放在心中。

风呼呼吹过外面梧桐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赵赦微笑,真姐儿这个小丫头会掩饰她自己,想必是装了许多。

王爷在和父亲、岳父说回京的事情,隔壁是闹翻了天。赵佑一回来,佐哥儿就揪住他袍角:“驷马难追吧?”

世子在弟弟小脸上揪了一把:“你学会这一句,用得还挺对。”抱着弟弟坐下,见到他放在地上的书,赵佑又大乐喊自己小子:“送佐哥儿父亲面前去,告诉父亲他会念左传。”

“哥哥,你说话驷马难追吧?”佐哥儿握紧小拳头,小脸儿黑下来:“你说过年不回去,祖母的东西都归我,是真的吗?”

世子笑倒,连连点头:“驷马难追。”

这才放心的佐哥儿,又把手中捡到的,哥哥怀里跑出来的东西送到世子眼前:“这是什么?”他嘿嘿笑着:“你不对我说,我去给父亲看。”

“这个呀,叫骰子。”赵佑接过那点红点白漆骨骰,在桌子上抛给佐哥儿看:“这是一、这是二……这是最大的,是六。”

佐哥儿瞪大眼睛:“这有什么用?”他仰起面庞来看哥哥。赵佑道:“你抛的数字最大,你就可以说话。”

“我就可以说话,”佐哥儿一下子来了精神:“我说话都要听吗?”赵佑道:“那是当然,你要说什么?”

扁一扁嘴的佐哥儿,把话咽回去。让哥哥教了一会儿,一伸手把骰子又握在手心里,小拳头攥着紧紧的,溜下哥哥膝盖小跑两步。

到了门前,回身看看地上那书:“这书我不要了,”看门的小子们不及打门帘,他已经溜了出去。

“哎,去告诉他,可不能送到父亲面前去。”赵佑急急伸手,佐哥儿已经跑走。小厮跟上去,对佐哥儿一阵交待:“不能说是世子爷这里拿到的。”

佐哥儿道:“我知道。”

天到中午,王府门前的街角处,又出来两个昨天来过的人。这一次他们换了装束,昨天是打扮成农夫,今天是打扮成渔人。

可怜这天冷的,赶得上京里的冬天。风“嗖嗖”地从街上穿过,好在行人熙熙攘攘带来不少温度,才让这两个身背渔网,手拎着**鱼篓子的人,没有冻得更狠。

就这样,他们也是吸溜着鼻子,全身是狼狈相。

鱼篓子里“吧吧”着,还有鱼儿在动。其中一个人低声道:“下次要买死鱼,这鱼也太鲜活。”鱼身沉闷的摔打声,在人声中也听得过于清楚,让这两个人清源王的随从,觉得有些心惊。

安平王府游园那天晚上,清源王殿下就此消失。侥幸逃出的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清源王殿下只能在安平王府中。

从此,一天一个装束,出现在这里。两个人装着卖鱼,又盼着这鱼没有人才好。今天真是郁闷,居然是两条活鱼。

西北不是少鱼吗?城外买的鱼,居然是活的。

“吧吧,”鱼继续在鱼篓子里动着,把一个人引起来。

脚步到了鱼摊前停下,这个人道:“你们,是外地人吧?”两个人都很镇定:“是啊,我们兄弟流落到此,来找生活。”

“那就难怪,要知道这是王府门前街,寻常没有人敢在这里摆摊子卖东西。”这个人一身黑色府绸袍子,说过对着沾着泥的鱼篓子看着,眼睛里亮了:“是活鱼?取来我看。”

两条鲜活鲤鱼倒出鱼篓来,黑色府绸袍子的人中意道:“多少钱?”

两个人对着看看,还指着这鱼在这里再呆一会儿呢,现在就卖出去?两个人开了一个大价钱:“一两银子一条,”这是买来的双倍价钱。

“我要了,不过你们得给我送到王府里去。”黑色府绸袍子的人说过,两个随从一下子明白,忙不迭地应声道:“好好。”

他们要的,就是能进王府里看看。

黑色府绸袍子的人在前面走,这两个随从在后面跟着问:“先生是王府里的人?”奇怪,从坐在这里摆摊,就没有注意到他几时出来。

“我是采买,你们喊我三管事,以后有这新鲜的鱼,只管送来。”三管事负手挺胸在前面走,看上去昂扬七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奴才。

两个随从误打误撞地能进王府里打探,是笑逐颜开的巴结:“三管事,你们要短工吗?我们兄弟有力气……”

“有力气?想要有力气的,军中哪里拉不来一营人。”三管事不客气打断话,随从们再陪笑:“是是,”

走过王府大门,从角门进来,行过修竹绿树来到厨房里。三管事的一边走一边道:“你们出来时,不可走错了路,前面是内宅,是王爷王妃和姨娘们住的地方。”

这个人,居然对着外人介绍起来。随从们用心听着,眼睛看着内宅里,要是殿下被禁,应该在那里才是。

厨房是单独的一处院子,有两个绿衣红裙的丫头行来,娇声道:“三管事的,今天有什么新鲜菜?”

“哈哈,有新鲜的鱼。”三管事示意让丫头们看身后的人手中:“大活鱼。”两个随从只觉得丫头眼睛不在鱼上看,却在自己面上扫过。

红绢板起面庞,这两个人生得还不错。是游园那天以后就在王府门前伸头探脑的人,王妃让丫头们先来相看。

真姐儿会错了意,以为是为姨娘们而来。

碧花也皱眉,这是哪里来的这两个人,这有什么可看的?

三管事的让让身子,府里多少活鱼,鱼全是大车送来养在池中随吃随宰。王妃交待让这两个人进来,三管事的只是照办。

在三管事和丫头来看,这两个人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居然能让王妃有青眼。

胡乱看了一回,红绢和碧花回去,路上遇到赵星和赵辰,两个丫头红着脸躲开。赵星和赵辰也红着脸,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

回到京里要成亲的奴才,这又是两对。

“两个人一身肮脏,长得还有样,就是太贫寒。”丫头们进来对真姐儿学着话,真姐儿好笑,这是哪个小官儿吗?敢有这样胆子天天在门外转悠。

有这样的胆量,应该是真心吧。

想着他们的住处也打听出来,是住在客栈里。或许是哪一位官员们的亲戚吧?

见天到正午,往帘外道:“佐哥儿在哪里?”丫头们寻了半天,一直找到园子里小亭子上,才把佐哥儿找出来。

这个小亭子饰着锦绣,有火盆不冷。佐哥儿坐在亭中安设的锦榻上,一遍一遍掷着骰子不亦乐乎。

“小王爷在这里?是午饭时候了。”听到外面有丫头们说话,佐哥儿收起骰子跳下锦榻,伸个脑袋出来,见是碧花才把身子也出来:“原来是你。”

碧花进来,见小亭子上并没有别人。出来又训跟佐哥儿的丫头:“小王爷还小,应该在一处侍候。”

丫头们笑着分辨:“他不让。”再看佐哥儿,早就跑远。

真姐儿在看人上菜,脆皮鸭子,瓦块鱼……。全是佐哥儿爱吃的。“好香,”佐哥儿人到院中,就吸鼻子闻闻香气,欢呼着进来:“母亲,我要吃饭。”

人进来后小脑袋极灵活,左看右看见不到父亲,又跑到母亲房中去找。真姐儿跟进来,笑得格格两声。

儿子趴在地上,对着床底下在瞅着。见母亲进来,回头嘿嘿:“父亲不在这里。”

“你父亲几时在这里过?”真姐儿扯起来儿子,碧花送上手巾把子。给儿子擦手,真姐儿要训他:“让你父亲知道,又要揍你小屁股。”

佐哥儿用手挡着小屁股,嘴里嘟囔着:“母亲不乖。”

“我乖呢,”真姐儿和儿子对了一句,又忍不住笑起来。携他上桌,真姐儿笑着:“父亲中午在书房,母亲专门陪你用饭可好?”

得寸进尺的人,就是佐哥儿,他站在椅子上,人趴在桌子上用筷子去叉菜,随口一句就是有震慑的:“是天天吗?”

“是今天,”真姐儿不让丫头们动手,亲手给儿子盛饭,给他挑鱼刺,再喂他喝汤。

手持着小银勺子的佐哥儿,是很有顺序的。先往嘴里塞半勺饭,再张嘴对母亲“啊啊”。母亲给他一口菜,佐哥儿再塞半勺饭,这下子满意了,程序结束。

嚼几嚼,把饭菜一起咽下去,再张嘴:“啊啊,”,母亲再给一口汤,咽下去,再用自己的小银勺子塞半勺饭,再对着母亲“啊啊”讨要菜。

丫头们见王妃这样忙,争着拿筷子要来布菜,佐哥儿小嘴紧闭,摇着脑袋:“唔唔”,那意思,不要你们。

直到小肚皮吃得饱饱的,佐哥儿仰靠在椅子上舒服之极,眼睛瞄着母亲这才开始用饭,佐哥儿心里突然有担心,晚上父亲也回来,佐哥儿的晚饭,就吃得不这么痛快。

这个问题真揪心。

带着这个问题,佐哥儿去睡午觉。母亲身子香又软,和父亲的不一样。佐哥儿眉头一皱,打算实施自己上午的主意。

这主意,可全是灵感出来的。这灵感,当然来自哥哥的话。

美美的睡了一觉,让丫头们给自己穿好衣服。见母亲不在也没有问,佐哥儿出门对自己的丫头妈妈们道:“去找父亲。”

小脚一蹬,在前面带路往书房里来。

赵赦中午是和父亲,岳父、世子,沈少南用的饭,席间多勉励,用过午饭也小息了一会儿。

才起来在看自己和真姐儿返京的行程,窗下有人回话:“佐哥儿来了。”

门帘打起,王爷没有抬头。直倒佐哥儿雄纠纠到了身前喊一声:“父亲。”赵赦才看儿子,这个孩子生得更是英俊。

头上小小太平冠,用金猴儿簪子束住,身上一件绿罗袍,腰中系着红玉腰带。鼻梁儿如小小玉柱,眼睛里永远透着精神。

赵赦见到,永远是心喜的,不过这严父面庞,还是要摆出来。

“有什么事吗?”王爷问儿子。

佐哥儿露出小白牙一笑,嘴上小豁牙又多了一颗。牙少了一颗,不妨碍他小嘴儿巴巴:“我要和父亲比一比,佐哥儿赢了,天天陪母亲。”

这一个,是为争真姐儿来了。

安平王窃笑,和自己争真姐儿的,是儿子。他威严地更把身子坐直,道:“怎么比?”老子还能怕儿子不成。

小手掏到怀里,郑重地取出一个有红有白四愣着的……。骰子,赵赦忍俊不禁,原来是比这个。

“哥哥说,点子多的人,别人都要听他的。”一不小心把世子出卖,佐哥儿还没有发现。

当父亲的决定应战,主要是儿子太小。对战之前,不应该藐视对手,可是儿子,实在太小,像是数数,也只数到十个。

赵赦一指小桌子对面的锦榻上:“坐那里。”佐哥儿爬上榻,两只脚相互一蹬,麻利地把脚蹬掉。盘膝而坐是一直在学的,两条小腿儿盘好,佐哥儿认真严肃地拿着那枚骰子,虔诚郑重地在桌子上一掷。

呀,六点!

小王爷兴奋得小鼻子煽动着:“父亲,我赢了。”赵赦微笑:“为父还没有掷,你看着。”把骰子拿在手里,先愣了一愣,这是世子的?这是灌了水银的骰子。

骰子在手里,先有流动重力不均之感。玩乐样样精的赵赦,一下子就试出来。

不容他多想,佐哥儿催他:“父亲快掷,你掷个五点,我就赢了。我赢了,就是我陪母亲六天,父亲陪母亲一天。”

赵赦又笑了一下:“为父就是掷个五点,应该陪你母亲五天才对,怎么成了一天?”这孩子帐算的,想来长大不会吃亏。

“那……也许父亲扔的是个一点呢?”佐哥儿机灵地把话题角度换了一换,赵赦又要失笑,为着严父威严,把面庞重重沉下来,绷着脸道:“你看着。”

随手一掷,咦,六点!

六枚红着点子的一面朝上,旁边是佐哥儿转过转去看着的小脑袋。赵赦笑得肩头有些晃,看着小儿子不胖不瘦却显得不小的脑袋围着这六点看。

片刻,才抬起脸来不敢相信地道:“这是真的吗?”

安平王大乐:“愿赌服输,不许耍赖。”佐哥儿小嘴儿微张着,那表情像是他在吸冷气,又像是他有些牙疼。

“不行,这个不算。”佐哥儿噘着嘴,决定耍赖一回。赵赦忍住笑,对儿子黑着脸:“依你又要怎么样?”

佐哥儿想想香软的母亲,想想自己中午吃的那顿美美的饭,小脑筋起劲儿的转,对父亲道:“再来一回。”

“好,要来个正规的。”赵赦说过,佐哥儿不懂了:“什么是正规的?”

当父亲的起身,到书架上取过一个汉玉的小碗来,里面是三枚骨骰,白色如玉,红色如朱。佐哥儿一见喜欢:“好,我用三个,父亲用一个。”

赵赦再也忍不住,因为他忍不下去。笑容满面道:“要公平,咱们都用一样的。”佐哥儿勉勉强强答应下来,主要是因为父亲是父亲,父亲生气可以动手打人。

父子两个人重新开战,“叮当”数声,是佐哥儿先掷。骰子在白玉碗中跳动着,停下来时,再没有刚才的好运气,一枚一点、一枚三点,一枚四点。

“这是,一、二……”佐哥儿皱着小眉头数着,赵赦含笑等着。见儿子报出数来,是小嘴儿咧多大:“我有八点。”

对着儿子这样喜欢,安平王觉得有些不忍心打击他脆弱的小心灵。可是不打击他,真姐儿就没了。

小小得意的佐哥儿又开始催:“父亲请,”很有得色,佐哥儿有八点呢。

“叮叮当当”,是王爷拿起三枚骰子,在手心里晃几晃,掷到玉碗中。佐哥儿瞪圆了眼睛,只看着骰子;王爷笑着,只看着儿子。

“停!”骰子停下来,佐哥儿瞪圆的眼睛,变成傻了眼。这三枚,全是六点朝上。“这是,一、二……”佐哥儿数到十,对父亲傻笑一下,再重头数起。

字他认得有些,数字还没有学全。他还小,启蒙还不到时候。只知道一到十的佐哥儿,这就数不过来。

虽然数不过来,也知道父亲的这一次比自己的大,佐哥儿垂头丧气。母亲,把母亲输给了父亲。

王爷和蔼可亲地安慰儿子:“这次不算,”佐哥儿眼睛一亮:“好!”赵赦笑个不停:“不过你再要赌,得拿点儿什么出来才行。”

“我……有弹弓,还有父亲给的小木剑,”佐哥儿真的开始清点自己的小私房。赵赦摇头微笑:“这个不能当赌注,佐哥儿,你输了,每天背一首诗,让你母亲看着你,”

眼睛再一亮的佐哥儿赶快答应下来:“好好,就这样来。”小小的佐哥儿忘了一件事,那就是父亲要是输了,应该给什么。

当下父子再次开始,小手一洒,“叮叮当当”过,佐哥儿瞅着点子记住;大手一抛,“叮叮当当”过,王爷来教儿子:“这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八点。”

不管怎么掷,安平王统统十八点。

对着自己的儿子作弊也许不对,不过王爷心里,是毫无内疚心理。

半个时辰后,赵星回话:“小陈大人来见。”王爷才和儿子结束赌博,佐哥儿耸拉着脑袋出来,赵赦是满面春风在他身后还要交待:“今天晚上为父回去,就要背一首出来。”

没精打彩的佐哥儿来找母亲,真姐儿管家才回来,偶得闲暇时间赶着表哥的针指,见儿子进来,随口道:“回来了,快来吃点心。”

“母亲,你要先教我背诗。”佐哥儿很老实,愿赌服输这话,在书房里听父亲说了不止两、三次。

真姐儿诧异了,小儿子从来淘气,让他念书要哄着才行。今天,这日头从西边出来的?看看外面,也不是啊。

对着儿子受尽了委屈的样子,真姐儿把他抱在怀里:“好宝贝儿,告诉母亲,你怎么了?”佐哥儿倚在母亲怀里才有笑容,极为难为情的道:“我把母亲输给了父亲。”

“啊?”真姐儿微张着红唇,对着儿子歉疚的小面庞,忽然吃吃而笑:“你说什么?”佐哥儿嘟嘴,把怀里那枚骰子给母亲看:“就是这个,我输了。”

------题外话------

赶上了,总算是赶上了哈,还早了一些。一写到佐哥儿,仔仔就想笑。真可爱,也淘气。

为了淘气的佐哥儿,还有腹黑到儿子头上的安平王。亲们,投出你们的票票,让仔仔少为票票忧心一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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