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之中,气氛一度沉寂。
那场激烈对峙之后,少女谢谢仍旧站着,面容冷峻,眼眶却红得厉害,袖口紧紧攥着,微微颤抖,仿佛还在压抑内心翻涌的情绪。于禄坐回石凳,双手搁于膝上,低头沉思,神色如常,却隐隐露出些许疲惫。
方知寒这才开口,一如既往地语调平稳,仿佛春风拂过山间林木,润物无声。
“我知道,于禄你是个六境的武夫。”他顿了一下,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轻声说道:“谢谢你原本是观海境的练气士,只差半步便能跨入龙门境,前途不可限量。”
少女微微一怔,眉头紧蹙,却没有出声打断。
“但如今你们的境况我也清楚。”方知寒继续道,“谢谢体内被钉入困龙钉,只要一动真气,就会痛不欲生,哪怕冒着后患无穷,最多也只能发挥四五境的力量。说难听点,连真正意义上的反抗之力都难有。”
他说得并不刻薄,甚至没有半点贬低的意味,只是直言不讳地把现实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可我想说的是——就算生活再不如意,境地再如何窘迫,都要活下去。”他抬头看向谢谢,语气柔和却坚定,“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谢谢怔住了,一时间竟无法移开视线。她想反驳,可心中那口怒火仿佛被这一句话突然压住了。于禄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声。
“到了山崖书院,”方知寒轻声说,“我会让崔东山放你们自由。”
谢谢眉头一跳,忍不住冷笑,“你当我们是被囚的鸟雀不成?还需要你来恩准放生?”
方知寒不动怒,只是淡淡一笑,“当然不是。你们不是囚徒,崔东山也不是狱卒,但现在你们的身份太过复杂,不管愿不愿意,你们的行踪都会牵动许多人。我只是提前给你们一个承诺,让你们知道这一路不是无望的囚行。”
他顿了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而且,我也不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谁一步步走向死路。”
于禄忽然笑了,语带揶揄:“方知寒,你不是挺会说嘛,怎么不见你跟李宝瓶、李槐他们讲这些道理?”
方知寒也笑,“他们是我师弟师妹,很多道理,不必言传,只能以身作则。”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与你们不熟,所以才需要费口舌。熟人,不必讲道理,直接带着往前走就是了。
于禄顿时吃瘪,只得苦笑。谢谢却别开头,眼角一抽,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只是随即强行抹平了那点情绪波动,装作冷漠依旧。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对话之后,谢谢再看于禄时,眼中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原本她对这个前太子是极其轻蔑的——养尊处优,背负沉重血债却毫无愧疚之意,还甘心为大骊国师做走狗……可如今,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十四五岁的少年,竟是实打实的六境武夫。
这不是普通的天赋可以解释的成就。武道修行讲究步步为营,一拳一脚打出根基,一步一个脚印,极其注重积累与锤炼。年少便跻身六境,堪称妖孽。放眼整个宝瓶洲,这般天赋也是凤毛麟角。
若非亲眼所见,谢谢简直不敢相信。
她心中甚至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猜测:这个少年该不会是从书本中读出一个六境来吧?
毕竟从他们出行以来,于禄鲜少真正动手。那点帮忙、做饭、缝衣洗鞋,不过都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可正因为他从未炫耀,也从未逞强,谢谢才第一次对他有了警觉——真正的强者,往往都沉得住气。
谢谢的目光锐利了几分,开始真正重新打量这个少年。她意识到,过去她对这个人,其实一无所知。
而于禄此刻却恰好注意到她的视线,目光一触即收,脸上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方才他本打算随口提一句:“其实我快七境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有什么好说的?七境也好,八境也罢,若不掌权,不执政,光凭修为,又能如何?
他只是默默想了想:最多三五年吧,他便能跻身七境。到那时,再想做点什么,或许便有足够的资格与底气了。
“方知寒。”于禄忽然轻声开口,“若真有一日到了书院之后,你兑现了今日承诺,我会记下这份人情。”
谢谢轻哼一声,“我不欠你们卢氏,也不欠他方知寒的。要说人情,也是我欠我自己一条命。”
“那你欠命,就还给自己。”方知寒语气依旧柔和,“修为也好,恩怨也罢,都不过是活下去之后,才有意义的东西。”
他看着二人,语气忽然轻了一分,“别误会,我不是劝你们原谅大骊,也不是要你们与过去一刀两断,我只是不希望你们死在途中,死在毫无意义的挣扎里。”
说罢,方知寒起身,拍了拍衣角,“这一路还长,该吃吃,该睡睡。以后说不定,还能打一场架,喝一壶酒。”
谢谢嗤笑一声,“就你?还喝酒?”
方知寒回头笑了笑:“我不喝酒,但我可以请你喝。”
谢谢一愣,随即别过脸去,“不稀罕。”
而于禄,则在心中默默道:
“方知寒,今日你讲的这些道理,我听见了。也许,有些人真的值得去信一次。”
就在气氛渐渐沉静下来时,忽然从树后窜出一个身影,一袭雪白长衫,衣摆翻飞,仿佛从天而降似的。那人一边跳脚一边叫嚷,语气夸张,表情更是满脸正气。
“方师兄说的话!”他高高举起右手,满脸郑重,“自然就是我崔东山说的话!”
他站定脚步,手指点着天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谢和于禄,“去了山崖书院,定然如约,不会食言!”
话音落地,风静云止。
方知寒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神情没有多大波动,但眼底却透出一丝无奈。仿佛早就料到这位“不请自来”的家伙会蹦出来搅局。他不动声色地朝李宝瓶使了个眼色。
小姑娘立即会意,眼睛一亮,从腰间抽出那一块板砖,身形如风,一边喊着“一砖拍死你这个话痨”,一边冲着崔东山追了上去。
崔东山顿时一声怪叫,拔腿就跑,嘴里还不忘大喊:“打人了打人了!你们山崖书院的师妹打人啦!我可是文人,斯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