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院之内,气氛与前几日已然不同。不再仅仅是初见雏形的兴奋,更多了几分沉静的专注。
那口大锅旁堆放着分类的原料,几个水池也根据浸泡时间的不同做了标记。晾晒的木板更多了,上面依旧是那些其貌不扬的灰白色纸张,但细看之下,似乎每一批都与前一批有着细微的差别。
许褚依旧是院内最显眼的劳力,只是他舂捣石臼的动作,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认真,少了些许茫然。
他依然不完全明白这“尿塌纸”的厉害之处,但看着主公、徐庶、荀攸,甚至那位才学极高的蔡夫人,都围着这些东西废寝忘食,他便知道,这玩意儿肯定非同小可。
石桌成了临时的试验台。徐庶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支细毫笔,蘸着一种略带粘稠的淡黄色液体,在一张干燥的粗纸上涂抹。这液体是他按照蔡琰的建议,用收集来的桃胶熬制而成的稀薄胶水。
“文姬你看,这胶涂上之后,纸面似乎……更紧实了一些?”徐庶停下笔,将涂抹过的小半张纸举起来,对着光线观察。
蔡琰也凑近细看,她穿着一身素雅的便服,长发简单地绾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华贵,多了几分钻研学问时的清丽。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涂过胶的部分,又摸了摸未涂胶的区域,微微颔首:“元直先生所言不差。胶质渗入纤维缝隙,确实能让纸张略微致密。只是这桃胶……似乎粘性稍弱,且干后略显脆硬。”
袁尚站在一旁,看着二人如同探讨学问般研究着施胶的细节,心中颇感欣慰。他拿起另一张纸,这是用少量鹿角胶混入纸浆后抄造出来的,颜色比之前的纸张更深一些,带着点淡淡的褐色。他试着落笔。
墨迹依旧有些洇开,但相比于最初那“尿塌”般的惨状,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字体的边缘清晰了不少。然而,新的问题也出现了——混入鹿角胶的纸张,柔韧性似乎变差了,稍微用力,便容易产生裂纹。
“看来这胶的种类和用量,都得反复尝试才行。”袁尚放下笔,指着纸上的裂纹,“过犹不及。既要减少洇墨,又不能牺牲纸张的柔韧。”
“主公所言极是。”荀攸在一旁沉吟道,“此事急不得。依属下看,可分设数个小队,同时尝试不同的胶质配比,如鱼胶、骨胶,乃至淀粉糊,一一记录效果,方能寻得最优之法。”
“公达此言甚好。”袁尚赞同,“元直,此事便由你统筹。人手方面,从亲兵中挑选几个心思细密、绝对可靠之人协助,切记保密。”
“属下明白。”徐庶应道。他看着桌上那些或脆硬、或仍旧洇墨的试验品,虽知前路漫漫,但眼中已有了清晰的方向。
解决了施胶的方向问题,袁尚的目光又落在了许褚和他面前那个巨大的石臼上。许褚挥舞着沉重的木杵,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背,每一次落下,都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纸浆在石臼中被反复捶打,逐渐变得细腻。
但这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一个许褚尚且如此吃力,若是将来要大规模生产,得需要多少人力?多少个石臼?袁尚走到石臼边,看着那粘稠的纸浆,眉头微蹙。人力舂捣,不仅效率低下,而且难以保证每一批纸浆的细腻程度完全一致,这必然会影响最终纸张的质量。
“仲康,累了吧?歇会儿。”袁尚拍了拍许褚的肩膀。
许褚停下动作,抹了把汗,瓮声瓮气道:“主公,不累!就是这玩意儿,捣起来忒费劲,还粘杵。”
袁尚笑了笑,心中却在快速思索。他想起了后世农村用来舂米的水碓。利用水流的冲击力,带动杠杆起落,驱动石杵自动舂捣。那效率,可比人力高太多了。而且水力驱动,力量均匀持久,舂捣出的纸浆质量也必然更加稳定。
“公达,你来看。”袁尚将荀攸叫到一边,避开其他人,低声问道:“我记得城外有几处水车,用于灌溉农田?”
荀攸一愣,不知主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点头道:“确有几处,皆是主公推广的新式水车,引漳水灌溉,百姓受益匪浅。”
“若将那水车的力量,用来驱动这舂捣的木杵,你觉得是否可行?”袁尚眼中闪着光芒,用手指在地上简单地勾勒着水碓的杠杆结构。
荀攸何等聪慧,只听袁尚寥寥数语,再看那地上的草图,瞬间便明白了其中原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袁尚的目光中充满了惊叹!利用水力代替人力进行舂捣?这……这简直是巧夺天工的想法!
“主公……此法若成,不仅能将工效提升十倍、百倍!更能保证纸浆细腻均匀,实乃……实乃神来之笔!”荀攸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不仅仅是提高效率,更意味着纸张的量产成为了可能!
“只是这水碓结构精巧,对工匠技艺要求甚高,且需建在隐蔽的水源旁……”荀攸迅速冷静下来,指出了其中的难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寻觅可靠的能工巧匠,秘密进行。”
“我心中已有人选。”袁尚想到了那个在烧制新式砖窑和水泥时展现出精湛技艺和稳重性格的魏丰,“南郊窑场的魏丰,技艺精湛,为人也算可靠。此事可交由他秘密试制。元直,你负责提供所需材料,公达,你负责选址和护守,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遵命!”徐庶和荀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兴奋。造纸术本身已是惊天动地,如今主公又想出了水力驱动的妙法,这冀州的未来,简直不可限量!
正商议间,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亲兵快步走入院内,低声向许褚耳语了几句。许褚面色微变,立刻走到袁尚身边:“主公,范家管家范忠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就在院外不远处候着。”
范家?袁尚眉头微挑。自从上次清查田亩被自己强硬压下后,以范岄为首的冀州世家便沉寂了许多,表面上对各项政令都采取了配合的态度,但袁尚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绝不会甘心自己的利益受损。
“哦?他可知我在此处?”袁尚问道。
“应当不知。”许褚摇头,“他只说是求见主公,被外围的兄弟拦下了,说主公正在处理要务。”
“让他去前衙等着。”袁尚略一思索,便做了决定。这个时候,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这个秘密院落的存在。范忠突然求见,时机太过巧合,不得不防。
“是!”许褚领命而去。
“主公,范家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恐怕……”徐庶脸上露出一丝忧色。
袁尚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家那边,迟早会有动作。我们只需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情。”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些粗糙的纸张上,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只要此物大成,冀州的根基便稳如磐石,任他暗流如何涌动,也掀不起大浪!”
他转向蔡琰,语气温和了些:“文姬,方才你提到以光滑石器碾压纸张,使其平滑。此法甚好,不妨现在就试试。”
蔡琰应了一声,从旁边挑选了几块被河水冲刷得极为圆润光滑的鹅卵石。一名亲兵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半干的纸张平铺在干净的石板上。蔡琰拿起一块趁手的鹅卵石,轻轻地、均匀地在湿润的纸面上来回滚压。
随着她的动作,原本有些凹凸不平的纸面,肉眼可见地变得平整光滑了许多,纤维似乎也被压得更加紧密。
“果然有效!”徐庶惊喜道。
袁尚也走近细看,效果确实显着。虽然还远达不到后世纸张的程度,但比起之前那粗糙的手感,已是天壤之别。
“好!此法可行!”袁尚赞道,“碾压和施胶,双管齐下!元直,加派人手,收集更多光滑石器,所有抄出的纸,半干时都要经过碾压处理!”
“喏!”
看着眼前这小小的进步,感受着众人齐心协力、格物致知的氛围,袁尚心中充满了力量。造纸之路,虽然布满荆棘,但每一步的探索,每一次的改进,都让他离那个目标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