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勋只觉一缕幽灰之丝再度悄然缠绕其意识，似有无形之手，扯动他魂魄深处最柔软之处。幻象如潮，翻涌而至，他瞧见苏清羽一身素衣，独自与那巨龙对峙，拼尽所有气力将其死死镇压。
他的清羽啊……她今何在？生死未卜？
顷刻间，那缠附肌肤、灼灼燃烧的魔焰，竟不再是最痛之事。比起体肤之苦，他更在意那女子的安危。
“罢手吧，”识海之中，那熟悉而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恍若幽冥低语，“你永远无法战胜我。你太弱了。”
那声音如惊涛骇浪，狠狠撞击他心神，几欲将他淹没。裴世勋心中一紧，仿佛被卷入巨海之中，四下皆空，浮沉无依。但他未曾松手，反而咬牙紧握那缕灰丝，任凭汹涌魔力冲刷心魂，也不曾放开。
他调动全身灵力，将术法汇作焚焰，一寸寸灼烧那邪力之锁，拼尽所有意志与之抗衡。
结界之中，魔族众人惊恐注视着他双眼由绿转红，皮肤逐渐泛起诡异灰白。裴世勋面容冷峻，厉声喝道：“退下！”
那声仿若雷霆，带着撕裂喉咙之痛。言罢，天际竟起风云，滚滚灰气如暴雨倾盆而落，原本如游丝般的魔力，霎时化作奔流巨川，汹涌直下。
裴世勋踉跄站起，身姿笔挺，眼神坚毅。他这一生，自踏入战场之日，便从未退缩。今日纵身陷死局，也仍要战！
纵他上一场战败，而今之局，亦不容失手。苏清羽尚未归来，他岂可轻言放弃？
他猛运心力，将附于身上的幽灰魔力尽数点燃，誓以身为炬，为魔族争取一线喘息之机。他必须查明，她，究竟身在何方……
陡然之间，裴世勋猛地纵身而起，如彗星划破长空，直撞向那层结界。他意在以一身血肉，为这场宿命画上终章。他绝不容那妖物再夺其躯壳，更不允自己忘却那名女子。
“苏清羽……”他心中低唤，宛如誓言刻骨。
忽地，一声尖啸自他体内炸裂，似有厉影挣脱桎梏，那团灰雾从他身躯中猛然逸出，翻卷于天，发出嘶吼与狂笑交织的怪啸。裴世勋身形剧震，自空中坠落，重重砸地，却又旋即翻身而起，双足如钉，稳稳立于尘烟之间。
那团虚影飘然而起，形如魅魍，眼中血光炽盛，如灯火般刺目。只见天际之上，一条灰龙悍然现身，仰首狂笑，声震四野。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顽强些。”那龙语声森然，寒意彻骨，“不过，这无妨。我已夺取所需之力，仅是与你戏耍罢了。”言罢，它目光一凝，向下猛然咆哮！
轰隆一声，那笼罩魔族之结界倏然破碎，如纸帛撕裂，荡然无存。此乃魔族倾尽心血之护阵，竟被一吼摧毁。
地上魔族众皆仰首而望，虽面色惊惧，却无一人退后半步。他们记得魔尊之言：此界不属弱者。他们唯有一战，直至力竭而亡。
“我必焚尽天地！”那龙咆哮，气焰滔天，“此地，当归于我掌！”
屋顶之上，裴世勋集聚真元，一跃而起，身形如箭，直面苍龙之眼。
“若要前行，先踏我尸。”他语声低沉，眼中绿芒森冷，如两柄利剑刺破夜幕。
灰龙轻蔑地仰首一笑，道：“竟如此执拗？凡人，你莫非真以为，可抵得住我的侵蚀？你倒让我有几分欣赏。”
裴世勋冷哼一声，语如寒锋：“你死期将至，尚不自知耳。”
那龙狂笑不止，猝然间，“啪”地一声，一块砖不知自何处飞来，结结实实砸在它的脸颊之上。虽只巴掌大小，却令它笑声戛然而止，猛地仰首发出一声震怒之吼：“哪个大胆的杂碎敢戏我？！”
远处屋脊之上，众人已然列阵而立。李怀山、丁清风、唐琳、林拙，皆持兵刃，神情肃然，其旁亦有数十名将士，一字排开，风中衣袍猎猎，杀意冲霄。
那是一群已抱着必死之心的战士，他们未因恐惧而后退，只因人族的将军裴世勋，选择了拯救魔族。他们便也将此生此血，护魔族周全。
天穹之上，灰龙再次咧嘴大笑，似乎毫无忌惮：“尔等以为凭这点蝼蚁之力，便可阻我？真是笑话。我已召唤我族兄弟，他们正自界隙之外等我引路，一旦降世，必吞尽此界！”
言未尽，一声龙吟震彻九霄，它仰首长啸，虚空竟如布匹般被撕裂。起初只是缝隙微现，转瞬间却已如洪涛决堤，灰色的雾流自裂缝间倾泻而出，愈卷愈烈。
裴世勋望着那天裂之景，心头一紧。他听见了那些隐于天际的低吼，那是更多的龙，正在穿越天界。他不能让这场灾祸降临。
他抬头，望向那红眼巨龙，那曾一度支配他的怪物。他不愿去想苏清羽的下落，不愿设想最糟的结局。若她已魂归幽冥，他便会亲自追随而去。
但只要他还有一息尚存，他便要为魔族、为百姓争得一线生机。即便身死，也定要拉这群龙陪葬！
他紧握剑柄，脑中浮现那魔龙曾于其心海低吟咒语、强夺神智的刹那。他咬牙盯着那龙，冷声道：“若你真如自己所言这般强大，又何必借我之躯而存？”
那红眼巨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厌烦，随即呸地一口唾沫吐向裴世勋，声音森然：“若非那夜夙姬横插一手，毁我真身，此界早为我所吞。她虽碎我身骨，却未能毁我神力。我将真力封于双眼，历代相传于人族之中，直至有一人可承我之力。而今，神力已归我之手，再无人可夺！”
裴世勋冷冷一笑，语气中满是讥诮：“哦？你说掌控尽归于你？如今我倒看得明白些了……你不是放我，是怕我。你怕再斗一次，会败我手中。你怕我，会将你身据为己有。”
巨龙仰天长笑，声震天地：“痴人说梦！你一个凡躯匹夫，也妄想胜我？我乃真龙，吾皇乃天神！是他命我等兄弟降世，为吞诸界！你算什么？你一无所知！”
裴世勋只冷哼一声，剑指苍穹：“既如此，便以胜负见真章。你若真有通天之能，何须多言？来吧，胜者得道，败者身死！”
魔龙笑声未止，忽闻其身后虚空深处传来一阵嗤笑，宛如群龙低语，冷嘲热讽之声接连响起——那些是它的同族兄弟，在暗中观望，在等待。在看它，是否会被一个区区凡人逼得出手，是否会被一语揭穿软肋。
红眼巨龙神色陡变，心中知晓，若今日再不奋力一搏，自己将永无立足之地。它们在看，它们在等，若不能镇压此子，它将为同类所轻、所弃！
红眼巨龙厉啸一声，猛然俯冲而下，周身光华大作，眨眼间便化作一团灰雾般的长龙，直扑裴世勋头顶，似欲将其魂魄吞入。
裴世勋早已凝神屏气，心中如铁——这一次，他决不再败！
那熟悉却更为剧烈的痛楚如猛浪般袭来，龙之魔力倏然间充斥脑海，啃噬神识，欲将他与尘世之间的一切牵系悉数斩断。那条龙的意识正如毒蛇般蜿蜒而入，猛撞他心神，欲将他连根拔起，抹去于天地间。
“你的魂魄，终归我有！”巨龙狂笑，声如裂帛。
可就在那片迷乱与吞噬之间，裴世勋紧紧抓住了一道信念——那是他曾许下的诺言，亦是他生而为人的执念。
——他答应过，要守护这片天地。答应过，不让世间任何邪祟加害于她。她，是他此生要护之人。
回忆之光自他心底升起，那是他与她年幼时的画面，她曾轻轻吻过他的双眸，许下承诺。而他也在那一刻，立下誓言。
他在心海中寻觅那一缕沉睡的黑暗之种，那是她留下的秘印，是最初、最原始的魔力之根。自她封锁他对她的记忆起，它便静卧于心识深处。而今，在这生死之际，他终于触及了它的气息。
他紧握心中那抹最深的记忆，那是年少之时，她将他自绝境中拉出，于危亡之刻，倾尽最后一缕灵力相救的女子。那一刻起，他便知，此生再不能回头。
裴世勋咬紧牙关，将这份执念化作刃锋，劈入识海深处。他强迫自己蜕变，强迫自己承受超越极限之力。他知自己不过凡体血骨，但只要她尚在人间一隅，他便绝不肯倒下。纵然魂飞魄散，也要化作尘埃随她步履而行。
初时如细雨濡毫，他的意志缓缓渗入那红眼巨龙的魂海。但当其锋芒渐露，魔力之势如潮涌奔腾，不容抵御。
那龙素来高傲自矜，自以为已将人类之意志悉数吞噬，怎料如今竟觉心神剧震，识海之中，有半壁山河已落敌手。
“怎会如此？！不！”它凄厉长啸，怒火滔天，却也藏不住惶恐。它疯狂挣扎，与裴世勋于灵识之域内交战厮杀，力图夺回失地。
可裴世勋的心念，早已如钢铁般坚不可摧。他知，她正在等他。她是他血战至此的原因，是他愿为之付出一切的人。他心中那人，有所护，有所爱，有所系。
他催动新得之力，魔意如浪，轰然间破开了那道神识之门。倏然，一团虚影自他脑海中撕裂而出，如狼狈之鬼魅，在天际哀嚎飞遁。
裴世勋缓缓睁眸，眼中紫光冷冽，仰望穹苍，直视那团从他眼中仓皇而逃的虚影。
下一刻，他纵身一跃，凌空而起，周身骨骼炸响，衣袍碎散之间，赫然化作一条通体黑鳞赤纹的神龙，龙吟震天，携狂风怒火，直扑那遁逃之敌！
丁清风与李怀山并肩而立，仰望苍穹之上那条黑鳞赤纹的巨龙，面色皆沉如水。
一旁的晏秋生已张口结舌，眼睛睁得滚圆。却被身边的地精同伴悄悄伸手合上了下颌，低声道：“你也是传说中的魔族将军，莫叫人看了笑话。”
“可……可他竟能吞那巨龙之力，为己所用！”晏秋生结巴着道，眼中满是震骇。
一旁绿袍魔族梅启文淡然开口：“他可是咱们魔尊亲定的人选。若无几分手段，只怕也站不稳此位。”地精长老林拙在旁点头称是，神情中亦添了几分敬服。
城中之下，裴世勋麾下的兵卒与魔族百姓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声。他们眼中的将军，如今已非凡躯凡骨，而是真正能护他们安生立命的天命之人。
高空之中，裴世勋龙吟再起，声震九霄。他目光冷冽，直视那团远遁的虚影。那巨龙仿佛察觉危机，仓皇回首，却感受到的威压远胜于昔日与南宫斩月交锋之际。
“你……你们都将付出代价！”那团虚影发出凄厉怒吼，言语间满是怨毒与恨意。
裴世勋昂首一啸，喉间翻涌，一枚火球陡然自喉中喷吐而出，势若奔雷，直扑那团虚影。
那虚影见状顿时惊呼一声，尚未躲闪，忽又有一道更为炽烈的火球与之空中交击，两道灵焰交汇，爆炸声如天鼓齐鸣，将天幕染成一片血红。
一条巨大无比的灰龙从火焰之中显现，赫然是一条体格几乎为裴世勋龙形两倍之巨的灰鳞神龙，其威压如山，双目中闪动着轻蔑与寒意，冷冷望着那团虚影，似乎对它的无能极为厌弃。
“没用的东西。”那头新现的巨龙冷声开口，嗓音低沉如雷，带着不屑与寒意。那团虚影哀哀求饶，声音如蚊蝇般轻弱：“敖瑞，我知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将焚尽此界！”
名为敖瑞的灰龙冷眼相视，冷笑一声，低吼如暮钟：“你已耽误太久。天神自会知晓你的败绩。”语罢，其口中默念咒诀，那团虚影便如灰风般消散于空中。
敖瑞回首，目光落于裴世勋那道黑龙身形之上，忽地发出一声嗤笑：“你们这些渺小的凡人，真以为盗得吾等龙形与龙力，便可妄称真龙？”
裴世勋冷眼相迎，毫无惧色，语气淡然如冰：“识趣的，便速速退去。否则，我便成全你。”
“你当真以为，斩我族中最弱者，便是胜利？”敖瑞身后，又有一条体型骇人的龙自裂空中浮现，其躯如云，笑声宛如雷鸣滚动九霄，“吾等，乃神龙。”
语音未落，它昂首怒啸，龙吟震动天地。随着那吼声划破天际，穹顶裂缝骤然扩大，灰光纵横如织，一道道庞大龙影穿越虚空，咆哮着自天而降。
万龙破界，灰鳞覆日，铁甲龙爪撕裂云霞。，遮蔽日光，苍穹自此失其颜色，只余灰暗。
一日之间，天翻地覆，杀机弥漫。它们不是来统治，它们是来屠戮。
今日，龙族为血而战。
……
城外一隅，萧子衡跪伏在地，双目通红，死死抱着怀中那已无气息的女子，美琳的身躯早已冰冷，而他却仿若未觉，一遍遍低语：“不……不……不……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
他紧搂着她的身躯，仿佛这样便能阻止死亡。他的世界已崩塌，唯余怀中这具冰冷的身躯。
忽然，他仰天厉吼：“杀尽魔族！取下魔族之树的枝条！”他誓言要得那传说中能逆天改命的灵药，唤回心中所爱。
此言一出，左右将卒面面相觑，神色惊骇，似是看着一位已堕入疯癫的皇帝。
萧子衡眉头一动，忽觉异样，缓缓抬首——
天穹之上，一头巨龙正怒吼咆哮，声震如雷，山河为之颤动。空中，一条黑龙与成千上万的灰龙对峙而立，龙影重重，遮天蔽日，天地一时失其色。
只见一头灰龙大张巨口，吐出一道漆黑火球，携着狂焰魔意，轰然朝城中飞掠而来。其余龙族也接连效仿，霎时间，空中火雨倾盆，焰光照耀如白昼，直扑昭阳城的心脏所在。
萧子衡眼中闪过惊恐，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撤军！”旋即抱紧美琳的尸身，疾奔至马前，翻身而上，奋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