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群响毕绝（六）
x市，某老旧筒子楼内。
楼道塞满了各家各户的生活垃圾，不修边幅的中年人踢着拖鞋进出，大声嚷嚷，做饭的油烟味从狭小的窗户中挤出去，流向每一间棺材一样的屋子。
402室内，黑发长过眉毛的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注视那上面“直播已结束”的字样，黑眸沉沉。
他的面容乍一看有些恐怖，右眼自上到下有一道极长的伤疤，右眼也因此透着不正常的死灰色，原本端正而清秀的脸庞被这道疤毁得彻底，只剩下狰狞。
青年生得相当高大，却可怜兮兮地窝在这个狭小的房间内，在如今的寒冬腊月、于不开暖气的室内，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无袖背心。紧实的腰腹缠满绷带，肌肉线条明显的后背大片裸露出来，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伤痕——有几道甚至还没愈合。
他的唇被抿到发白，指尖有些颤抖地点开逗鱼的页面。刚刚收到的那笔高达足足三十万的巨款就躺在那里。
即使扣去平台的提成，也是相当大的一笔钱。
再加上之前他打黑拳赚的钱……已经够了。
足够他把欠款全部还上。
青年，也就是苏朔，并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喝酒、赌博、玩女人，一个不沾，抽烟偶尔倒是会，但也只有在心情郁闷的时候。
相比起跟着老板的其他马仔，他已经洁身自好得像一尊雕像了。其他人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就不行，不然怎么一点需求都没有。
苏朔不是没有需求。他只是累得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为了偿还他那因巨额欠款而被人活活打死的父亲的债务，他当过侍应生、打过黑拳、接过各种脏活，除了当鸭子什么都干了，最后好不容易才在现在的老板手底下讨到个好活计，但也要干上十几二十年才能攒够钱。
老板帮他还了债，他就必须干活来还老板的恩情。这份工作比以前的好了不少，但是依旧很危险，遇上的对手拿什么的都有。
他的眼睛就是被一个疯子用刀划伤的，后来他把那人肋骨全打断了，但右眼也看不见了。
他的身上布满了数不清的伤疤，早就不记得那都是在哪里受的，又有多深了。
拖着一副残躯，只是为了报恩而活。
等到攒到的工资足够偿还老板为他付的钱，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死。
苏朔为自己设想好的“完美人生”，原本是这样的。
可今天，有人轻而易举地，将他接下来十几年的规划全都毁得一干二净。
原本总是挂在嘴角的那抹吊儿郎当的笑意逐渐淡去，残留的只剩下茫然无措。
苏朔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这辈子都窝在这个小地方，手上这部手机还是老板一时兴起买给他的，根本不懂什么直播赚钱的方法。
他虽然眼馋那些大主播动辄几十万的收入，却从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和他们一样，因此从来只是出于消遣和发泄去进行做饭直播。
他出于赚钱的目的去接近那个“日月升潮”，学着同僚们勾搭女人的腔调，可他并不擅长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借着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说心里话罢了。
谁知道这人真的直接给他花了这么多钱？
现在……要向老板报的恩，似乎转移到了这个人身上。
可他能为她做什么呢？
*
左镇潮还不知道自己又在不经意间招惹了一个非常麻烦的人。
她完成今日任务、拿完奖励后，就怀着忐忑的心情去睡觉了——忐忑是因为她非常担心睡到一半兰达姆又给她整个p系列任务出来。
好在这回它还算有人性，让她一觉睡到大天亮，听着院外竹林中的清脆鸟鸣醒来。
她洗漱完，心情很好地跑去院子里逛了一圈，陈阿姨刚好上门。
铭都城内部有配套的超市，阿姨是带着食材来的，进门就直奔厨房。左镇潮等着吃早餐的工夫，手机里弹出好几条V信消息，来自主播们的问好。
[白矮星：早上好]
[秦子焕：我尊敬的亲爱的美丽的左总，您起床了吗？]
[满月：早餐照片——滑蛋培根三明治.jpg]
她跟批奏折一样一一回复。
[早上好]
[起了，有事启奏]
[看起来好好吃]
白矮星打了个招呼就没动静了，相当不善言辞；秦子焕的消息则是叮叮当当吵得要死。
[秦子焕：协议书已经寄出了，你看看你邮箱里有没有]
[秦子焕：还有这两天有空吗？见面跟你聊聊下一个地点去哪儿？]
[秦子焕：时间地点你定就好，我都行，但是别去人太多的地方啊，我怕被人认出来]
至于满月，他似乎对左镇潮的夸赞非常受用，还给她拍了不少细节照。然而镜头一拉进，从照片的角落就更能看出他的居住场所究竟有多陈旧。
……不过食材和刀具他倒是挺舍得花钱的。
她回复秦子焕：[协议书我回头看看。见面的话今天不太行，明天早上可以吗？]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地点我也无所谓，实在不行你来我家吧]
她别墅里还带会议室和派对室呢，感觉不用很浪费。
秦子焕那边陷入了沉默。
直到陈阿姨将丰盛的早餐端上来，他也没给回复。
陈阿姨做的是很标准的中式早点，小笼包、油条、皮蛋瘦肉粥等等，量少样式多，左镇潮吃得非常满足，朝她比拇指。
吃完早餐后，陈阿姨要打扫卫生，左镇潮也要准备出门去驾校的时候，秦子焕的消息终于过来了。
[秦子焕：好像有点太快了]
[秦子焕：我不是说不愿意，就是我们才认识三天]
[秦子焕：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是你提啊！这种话不应该我来讲吗？！]
[秦子焕：都跟你说了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你好歹先有点仪式感吧！]
左镇潮：“？”
她难以理解此人的脑回路，又把聊天记录翻了一遍。
她的话可能的确是有些歧义，而且莫名邀请异性来自己家里也有失稳妥……只是秦子焕强调说要清净，铭都城已经是左镇潮见过最清净的地方了。
她自我反省了一下，回复道：[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来家里是不太合适]
[秦子焕：？]
[秦子焕： 你 说 错 话 了 ？]
[左镇潮：对，我说的家里是指我们小区，这边人挺少的，也有配套的咖啡厅，要不就在那里聊？]
[秦子焕：……]
[秦子焕：好的，知道了呢老板，记得给我发定位哦老板]
他不说话了，应该是去忙了吧。左镇潮想。
*
从驾校离开，随便找了个餐厅吃午饭的时候，左镇潮接到了公安的通知，让她明天下午过去一趟，说是有了新进展，要配合调查。
谢警官不愧是高质量关注对象，效率就是高。
左镇潮一边喝着鱼汤当成昨晚直播的代餐，一边刷手机。确认没有其他消息后，才打车前往S市中心医院。
现在午休时间刚过，医院里的人流量较少，她熟门熟路地来到崔医生和沈医生他们科室，就跟回了家一样。
沈医生是相当有名望的青年专家，这会儿诊室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排队了。左镇潮没有出声，随便找了个窗台靠着，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份从前做过的报告单，完美融入等号人群中。
她的视线在周围的几个患者中逡巡，最终停留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上。
此人生得还算帅气，身高也将近一米八，西装笔挺，怎么看都算是个青年才俊。然而眉间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面色青白消瘦，眼泡浮肿、眼底青黑，脊背也有些佝偻，哪怕是在艳阳高照的午后，窗外的暖意也驱散不了他身上的寒意。
这样一个人，照道理和昨天崔医生描述的那个撒泼无赖毫无关联才对。
但左镇潮看见了。虽然不甚明显，但此人身上，有一股漆黑的雾气自眉间飘散出来，汇聚成某些形状。
那雾气并不显眼，或者说很难察觉，左镇潮必须全神贯注才能注意到。黑雾盘踞在他的肩上，像是一个什么东西压在那里，压得他直不起身。
就是他。
她状似无意地边翻阅手里的报告，边踱步走过去，又在靠近他的时候逐渐停下了脚步，对着手里的东西发呆，似乎真的看得忘了走一般，演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
那个男人似乎很是烦躁。他不停地看手表，没一会儿就点了一根烟，站到窗口去抽，就站在左镇潮边上。
他抽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边上站了个年轻女孩，瞬间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掐灭了烟：“不好意思啊，刚刚没看见你。”
能站在这个科室外面的，别说碰烟，最好连闻都别闻到。他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但刚刚就是不由自主地抽了。
“没事。”左镇潮摆摆手，很熟练地嘴甜道，“大哥，这病最好还是别抽烟比较好。”
男人随意瞥了眼她手里那叠报告单，不知道是不是厚度过于惊人，他瞬间没了戒心，叹气说：“不好意思，一时没想到……呃，你没觉得不舒服吧？”
“我还没闻到，没什么事。”
“哦……”他有些恍惚地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才问，“我……医生也没说我有什么病，就一根应该不要紧吧？”
“没说您有病？”左镇潮不解，“那就是没事呗，您来干嘛？”
“就是……呃……”男人停顿了好久，才跟她解释，“我也不太清楚什么情况，昨天陪我老婆来孕检，妇产科的医生非要我过来看看，说得特别吓人……结果做了一堆检查交过来，这个沈医生跟我说我没病，让我去看心理医生……”
“是吗？您看着挺健康的啊？”左镇潮睁眼说瞎话。
“我也这么觉得。”男人抹了把脸，声音带了点疲惫，“不过最近的确睡得不太好，也没什么精神……我听医生说我没病，莫名地就有点火，一直气到今天早上才好些……或许沈医生说得对，我是得去看看心理医生。”
“睡眠不好也挺正常的吧？”左镇潮说，“现在年轻人不都这样，您妻子还怀孕了，晚上不舒服的话您起来照顾也容易弄乱作息。”
“不是、不是那种。”男人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了，他像是想去摸烟，但是摸到后面又停了手，“最开始我怀疑……我可能是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左镇潮的眉头跳了一下，表情却恰到好处地惊讶：“啊？”
“我说出来你别害怕啊。我老婆不是怀孕吗，最近又差不多快临盆了，工作上又忙，我最近就有点焦虑，晚上偶尔会失眠。
“大概半个月前……11月20号？好像是这个日子，那天晚上我老婆睡得有点早，我又半夜醒了，就一个人去阳台抽烟。
“我们家住在林星半岛，靠江，楼又高，晚上风大，我本来想抽一根就回去的。
“结果抽着抽着，突然看见江对面的楼里，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有个人站在窗边，好像在跟我挥手。”
挥手？
左镇潮瞬间想起昨晚沈医生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既然有住户，那有人挥手也很正常吧？”
这的确不能说不正常。只不过左镇潮没想到，眼前这人竟然把这种离奇经历告诉了医生，而且沈医生还相当认真地听完了？？
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更离谱一些。
男人还在讲述：“江对面那个似乎是老小区，一到晚上就没什么灯亮着了，我看见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但是那个人一直挥，看着好像在跟我打招呼，我就回应了一下。”
左镇潮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您怎么回应的？”
男人停顿了一下，说：“我也跟他挥了挥手。”
「我去，这么硬刚吗？！」左镇潮预感果然成真，大惊失色，「正常人会在这个时候挥手回应？！」
大概是她的表情过分震撼，男人不太自然地解释道：“我这不是想起了青春岁月吗！你大学高中时候难道没有和对楼寝室对唱山歌过吗？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没想，就觉得挺怀念的……”
「但你们隔着一条江啊！」
“总之这不是重点，我要说的重点在下面。”男人的表情严肃了一点，“我挥完手后，对面楼里的灯突然灭了。”
“突然灭了？”左镇潮一愣，“这么巧？”
“对。我想着对面关灯了，也没当回事，想着就进去睡觉。结果就在要转头的时候，灯又亮了。
“但亮灯的……是刚刚那间房楼下的房间。
“灯光底下，还是那个人，在对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