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又一封金令的砸下。
青州军在厚雪中如煮沸的锅一般哗然。
帅帐中,崔泽听见外面的响声,立刻察觉不对。
他强打起精神。
崔泽环顾床边一圈,只有传令的帛书是最干净的。
他顾不得旁的。
崔泽抄起那帛书,将脸上,掌中的血一气擦干。
云青青看着崔泽动作,懂了崔泽想做什么。
他要出去安抚军心。
于是她搀崔泽起来,为他穿好挡风的厚衣。
崔泽轻声谢她。
在离开床榻之后,崔泽却拒绝了云青青的搀扶。
他说:“让我试试,练习练习。”
崔泽使劲地迈出腿。
才走两步,他头上汗就下来了。
崔泽擦掉额头上的汗。
他用更大的力气,把第三步迈得无异于常人。
快出帅帐时,崔泽煞白着脸跟云青青说出个小小的请求。
“云医女,你有口脂吗?”
“能不能替我……”
不等崔泽说完,云青青立刻从腰间取出盒拇指大的口脂。
她打开木盒,用指尖沾了点。
等手上的温度化开凝固的带着橘红色泽的口脂。
她将这点像是气血的颜色,染到崔泽的脸颊上。
一瞬间,崔泽变得看起来很精神。
精神得像寻常的人。
崔泽虚弱地撑起一个不像笑的笑。
“多谢你。”
“医女替我晕开的血色,定能骗过所有人。”
他转身掀帘出了帐去。
只留云青青在身后,深了颜色的眼眸写满哀戚。
崔泽一出帅帐,即刻挺直腰背,抬起眼帘,亮了眼睛。
营盘里吵吵嚷嚷的,吵嚷里渗满了人心惶惶。
众人突然不再信他们能回青州去。
直到他们再见到崔泽。
“林帅,你醒了?”
“林帅醒了!”
“林帅,我们还能回家吗?”
崔泽声如磐石,一举定住青州军这艘将翻的大船。
“我带大家出来,自然会带大家回去。”
众人的心一下安定了许多。
可还有人揣着不安问:“真的吗?”
崔泽问他:“用不用我发誓赌咒?”
那人忙摇头,“不用了。”
“跟着林帅这么久,我们信林帅。”
苍鹰扔下的第四封金令被兵卒一手转一手。
转交到崔泽手中。
“但林帅,这个怎么办?”
杏叶形的金令捆着帛书一并被交到崔泽手中时。
众人又渐渐颓靡。
崔泽拆开那帛书一看。
上面赫然写着——
天亮时分,青州军再不向北行军,傅玉同就会挥刀。
将士们群情激愤道:
“林帅,我娘还在青州城里。”
“林帅,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林帅……”
“林帅……!”
山呼海啸般的牵挂家人的担心将崔泽淹没。
崔泽定着一双眸,连眉都不敢多皱。
他再三安抚众人,心里却已拧成死疙瘩。
天亮之前如果想不出保全众将士和他们家人的办法。
青州军必将覆灭。
青州城中恐怕也难免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
但……
崔泽感觉得到他的命在从每个毛孔向外蒸发。
天亮?他恐怕活不到天亮……
天上的月光忽然暗淡。
雁北门外,余子陵好不容易带人铲动厚雪结成的冰墙。
他抬头一望,心又沉了下去。
顺着他的视线下落,卷了月色幽光的雪又落了下来。
落下的雪不分南北东西覆盖住北疆的每一寸土地。
包括余子陵才带人铲动的冰墙。
旧冰又叠新雪。
希望被压成绝望。
余子陵通红的两只手再握不动铲子。
他向身边望去。
冰墙旁,青州人像对大雪落下浑然不知似的。
他们挥动冰镐的挥冰镐,铲雪的铲雪。
范涛带着他的一盏昏暗的灯笼走过。
灯火过处,落在青州人鼻尖,眉毛,甚至冻在他们眼睫的雪都格外显眼。
余子陵转头向城头望去。
许子怜罩着他的披衣,正站在城上望他。
有披衣在,许子怜身上只有披衣沾了雪。
苦寒天气丝毫不折损他朝廷大员家贵公子的气度。
余子陵收回目光。
他再握紧铁铲,咬牙往冰雪一铲。
铁铲的木柄却应声而断,让他铲了个空。
明明已经铲动的雪扬起又落下。
雪还盖在老地方。
像在讥讽余子陵做了无用功。
余子陵泄了劲,身子后倒,往雪上一落。
坐得狼狈的他吓得范涛焦急地提灯来看。
“没事吧,子陵?”
余子陵心里像雪崩一样倒塌。
雪滚过的地方只剩废墟。
他失了声,答不出“没事”两个字。
城头上,许子怜回头看跟着他的杜玺一眼。
他道:“看,师兄终于崩溃了。”
“这冰墙他们是挖不通了,我们回去吧。”
杜玺心头像被钝刀子拉了一样难受。
“我们非得这么干吗?”
“我不管怎么想,大家明明都是昭国人。”
许子怜转身,用袖子在杜玺眼前擦窗户似的划了划。
“杜兄,唯有青州军死绝。”
“我们才能在朝堂上追究傅玉同乃至陛下。”
“我等占了上风,才能为国库取回江瞿四州的税赋。”
“莫要因小失大。”
许子怜轻叹一声,又放软态度说道:
“再说,逼青州军北上送死的是皇帝的金令。”
“追究起来,我这道小小的冰墙,算得了什么?”
“走吧,别再庸人自扰了。”
同样的月色下。
许子怜下了雁北门的城头。
傅府中,林念瑶守着的药炉咕嘟嘟的,药刚熬好。
小泥炉里是崔泽的救命药熬出的精华。
林念瑶用布包住泥炉的手柄,将药碗倒出。
不多不少,药汤刚好一碗。
林念瑶端起放了药碗的托盘,正要为傅玉同送去。
浅褐色的药碗里刚好映出她的脸,吓得她住了手。
她又惊又疑地望药碗里再望一眼。
药碗依旧将她的脸庞完整地映出。
这样的自己,和那夜云青青眼眸映出的她几乎一样。
那夜就是青州军开拔的晚上。
崔泽对她说回京城去。
崔泽让她别昧良心。
她那时觉得怀中包袱里装的药材像火炭一样烫手。
恰逢云青青过来,她想把药材抛出去。
但林念瑶转念又一想。
如果交给云青青,不等于她把自己给暴露了。
事后崔泽会怎么想她?
云青青呢,她肯定会添油加醋地告状。
她会抹黑自己,好拆散自己和崔泽。
突然间,林念瑶又觉得药不能给了。
她心里难熬,害怕。
于是她问了云青青:
“你一定能保住我夫君的命吗?”
云青青的眼眸跟晃了波似的望向她。
把她的脸庞映了出来。
她听见云青青说:“一定。”
那她把药拿走,也碍不着崔泽吧。
想到这,林念瑶的心安稳下去。
她端起托盘,带着药送去傅家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