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好些年之后,寇准总算是再次回到了国家的权力中枢,但此人这一生几起几落却根本不知道反省自身。说白了,他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都是别人,所以他依然由着自己的性子我行我素。对此,个人有一点愚见,寇准这一生的种种行为其实完全就是在生动地诠释少年得志的弊端。
寇准新官上任,但他的第一把火不是烧在了自己的枢密院,而是直接将火把扔向了中书省。枢密院虽是军事机构,但本着通力合作的精神,从赵光义执政后期开始,中书省和枢密院之间一直都是互通有无,就是说彼此的各种需要转呈皇帝御览的文件都是相互传看,这样就避免了在面圣期间出现其中一方懵圈的情况。寇准穷极无聊就把中书省送过来的文件仔细研读,凡是发现有什么写得不对的地方他就立马拿到赵恒那里去告状。
当然,寇准其实也不是在无事生非,中书省的官员在这方面确实有错。赵恒就把王旦找来一阵数落:“你看看你们写的都是什么,这要真的下发到各级官员手里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王旦倒也不辩解,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过错,而中书省的相关官员也因此而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消息传出,枢密院这边的官员是惶恐不已,这些人向寇准说道:“之前我们两边发现各自有错都是私下相互提醒,这次宰相因此而向陛下谢罪,那边的官员更是因此而受罚,这以后恐怕那边会报复啊!”
寇准听罢,不以为然。可是,俗话说得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中书省这边出了错,你枢密院那边的大才子难道就是永不出错的圣贤吗?很快,中书省也从枢密院送过来的文件里发现了纰漏,这下中书省的官员可就逮着报仇的机会了。他们无不欣喜地找到王旦,示意他这回应该在皇上面前好好地出口恶气。可是,王旦却没想过要这样做,他叫人把出错的地方标记出来然后将文件送还给了枢密院。
枢密院的官员将此事呈报给了寇准,一时间寇准大为惭愧。第二天他主动找到当年与他一道考中进士的王旦,不无感慨地说道:“同年啊,你怎么就这么大度呢?这叫我实在是惭愧得很啊!”
王旦从容一笑并不回复,此事也就此翻篇,以后两边再没因此而闹过什么别扭。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寇准就此放过了王旦和中书省。在寇准这里,他是君子,既然是君子就应该凡事都公私分明,对于王旦和中书省在工作中出现的问题和过失,他依然会毫不客气地在赵恒面前逐一奏明。反观王旦,他每次见赵恒必定会对寇准以及枢密院的工作予以褒奖。
某天,赵恒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对王旦说道:“你每次都在给寇准说好话,可你知不知道寇准可是没少在朕的面前说你的不是?”
王旦对此毫不在意地回道:“臣担任宰相已经多年,工作中出现过失也是在所难免,寇准不因我和他之间存有私交而对中书省的工作加以指正,这难道不正是他的可贵之处吗?这也正是臣之所以敬重他的原因之所在。”
赵恒听罢顿时觉得自己相比王旦实在是格局太小了,他不但不觉得王旦“迂腐”,反而更觉得王旦这人着实可敬。
转过年来进入公元1015年,这年的三月,赵恒在崇政殿为这年的科考举子举行了最后的殿试。轮到最后选状元的时候,候选人被圈定在了来自于山东胶水(今山东平度市)的蔡齐和来自于江西新喻的萧贯之间。赵恒自己心仪的状元是蔡齐,原因就在于这两人虽然才华不相上下但蔡齐举止端庄且仪状秀伟,说白了就是此人比萧贯长得帅且言行得体。
寇准作为枢密使也参与了这次殿试的评审,这一次他和赵恒难得眼光一致了一回,在赵恒表态之前,寇准首先说了自己的意见。还记得当年神童进士科考试时的场景吗?当时河北大名府的神童姜盖和江西抚州的神童晏殊同场竞考,寇准以晏殊是江南人为由主张把姜盖的排名列在晏殊的前面,这一回又是一个江南人要来跟北方的学子抢状元,而寇准还是之前的态度。
“陛下,这个萧贯是南方人,既然他和蔡齐都差不多,那这状元还是给蔡齐吧!”
寇准再一次地开了一回地域炮,如果换做是当年赵恒正好特别讨厌寇准的时候,那这蔡齐的状元头衔估计就此旁落了,好在这回赵恒本就看好了蔡齐,他也就此把状元给了蔡齐。
赵恒随后还对寇准大喜道:“朝廷得人矣!”
寇准这回也是欢喜得不得了,他觉得自己这一次算是为北方人立下了一功。考试结束之后,他走出大殿对身边的同僚说道:“今天又为中原争得了一个状元郎!”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出于对王钦若的厌恶,寇准对整个南方的士子都是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在他眼里南方人都像王钦若一样轻佻浮夸,而且这些人都不可以委以重用。然而,讽刺的是,在这一次的科考所选出的将近两百名进士里,日后对国家贡献最大以及对后世影响最深远的人正是一个来自于苏州的南方人。
此人姓朱名说( yuè ),其父早年为吴越国的一个小官,吴越纳土归降后被调往徐州担任武宁军节度掌书记。在朱说两岁这年他的父亲突然亡故,但这还不是最悲惨的,因为母亲谢氏是父亲的小老婆且这孩子是在外地所生,因此当这对母子前去宗族认祖归宗时被无情地扫地出门。谢氏迫于生计只好带着这个孩子改嫁正在当地为官的一个祖籍山东淄州名叫朱文翰的官员,但朱文瀚的家里也有正妻和长子,谢氏在朱家同样只能做一个小妾且还是一个改嫁过来的小妾,这母子二人在朱家的身份和地位也就可想而知。
常言道,女人本弱,为母则刚。朱家长房太太和朱家的公子们对谢氏母子是百般冷眼,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健康成长,谢氏忍受着种种屈辱一直细心地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她用自己的言传身教努力地不让这孩子的童年活在仇恨和痛苦之中。为了远离是非,也是为了让这孩子有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她特意将朱说寄宿在了一座名叫醴泉寺的佛寺之中。从此,僧人们每日打坐念经,小朱说则在寺院里日复一日地习读诗书。
在这样的悠游闲适的日子里,朱说一天天地长大成人,但他此时根本无心于追逐功名利禄。在他的认知里,他们朱家不缺钱,而他也早已喜欢上了这种在群山之中整日与钟乐和诗书为伴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和母亲那些年的艰辛境遇,于是他才立志于考取功名以报答母亲的生养之恩以及养父的养育之恩,他毅然拜别了自己的母亲并不顾养父的挽留远赴南京应天府书院求学。
应天府书院是当时北宋的四大官办书院之一,共有校舍一百五十间,藏书数千卷,而且这里大儒云集,英才辈出。关键的一点是,这里不用给学费。为了激励自己刻苦用功,身上并不缺钱的朱说每天的饭食是一块前夜煮好的稠粥,他将其划为四块,每日分作两次就着咸菜而食。冬日苦寒,每当犯困之时他以冷水敷面然后继续秉烛夜读。
他的同窗皆不能理解他的这种行为,应天府留守的儿子见其每天都吃稠粥便以为他是家境贫寒才致如此,这位官家公子出于好意便送给朱说一些美食供其食用。可是,有一天这位官二代发现朱说对他送来的美食竟然一口未食甚至都已经发霉变质了。这位好心的官二代顿时大怒:“你朱说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给你送吃的,可你这是要刻意给我展现你的一身傲骨吗?”
朱说先是对其躬身一揖,然后解释道:“我并非是不愿意接受你的好意,只是我已经习惯了每日吃粥,一旦享用了你的美食我担心自己日后就咽不下这稠粥和咸菜了。”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朱说不可能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于自己的这位同窗。以他养父的财力,他完全不用过这种清苦的日子,可那毕竟是养父,他内心所期望的是能够靠着自己的能力和本事养活自己和母亲,而不是寄人篱下靠他人的施舍度过此生,否则他又何需这般“作践”自己呢?
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朱说夜以继日地在书院里刻苦攻读,别人闲暇之时赏花望月结伴郊游,而他还是窝在教舍里以诗书为伴且不以为苦。最为难得的是,换了别人可能会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而变得心理扭曲,但这个自幼就被母亲的细心呵护以及少时在寺院里被佛家香火熏染的青年却胸怀博大,对这世间万物和人间百态都以一种包罗万象之心容纳于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后来是这样说的,如今也是这样做的。
白云无赖帝乡遥,汉苑谁人奏洞箫?多难未应歌风鸟,薄才犹可赋鹪鹩。瓢思颜子心还乐,琴遇钟期恨即销。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这便是朱说在此期间做作的一首抒发内心情操的诗,其寡欲淡然但又不失厚重的儒雅之风翩翩跃然纸上。
公元1014年,宋真宗赵恒前往亳州祭拜老子之时路过应天府,全书院的师生都争相前去一睹当今天子的圣颜,但朱说却闭门不出继续看他的书。同学跑来拉他一块去看皇帝到底是何等的尊容,但他却随口说道:“不急不急,等哪天考中进士我定然能与天子相见。”
果然,第二年他就科考中榜并在崇政殿见到了当今天子。这个朱说想必很少有人听说过,但这是因为这并不是他在历史上留下的本名,此人便是日后写下了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北宋一代名臣,他的名字叫做——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