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百官无不低头收声,暗忖这淮南知府,可真是个愣木头啊。
皇上摆明了偏袒三皇子,一场比试如此收场,亦是皆大欢喜,关山月还较个什么劲?
非要惹得皇上不快,他也不怕,自己走不出这宫门去!
关山月心中,百味杂陈。
他哪里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可是,他对佟秀有信心。
经过防暑衣那事后,关山月才发现,原来一份绣活,也大有学问。
而一个针线上的巧思,亦能救人于水火之中。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佟秀是个令人放心,又别具想法的人。
关山月相信,他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用自己的心血犯傻。那幅其貌不扬的绣图背后,一定有佟秀的用意。
淮南人,会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皇上,臣必不敢拿百姓的性命当儿戏。敬请皇上太后,欣赏我们淮南人的诚心之作吧。”关山月低头,恭敬道。
于是宫人上前,缓缓将那绣架转过来。
本来,太后还抱着一线希望。
可是当绣架转过来之后,他便只余一线惊愕了。
“这是什么东西啊!”太后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愤怒。
只见,方才大家曾见过的那一片荒芜土地上,又多绣了许多佝偻的农夫,看起来衣不裹体,形销骨立。比之原先那一片单独的土地,这个完整的画面,更加冲击视觉。
气氛,太压抑了。
太后愤怒,皇帝更是雷霆震动,他忍不住摔了手边的一盏茶,怒斥道:
“这是何意?如此不祥黑暗的绣图,怎能在今日太后大寿,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呈至御前?”
“你们是想造反吗!”
此言一出,百官惊骇,个个都赶紧跪了下来。
关山月自然也跪了。
说他不紧张是假的,毕竟他方才也没有机会,把这绣图从头看到尾看一遍。而今一看,心中确实忐忑。
但是他依然选择相信佟秀。
“皇上明鉴!其中必有缘由……”关山月还欲争辩。
但龙颜大怒,皇帝直接拍了桌子:
“来人!将这两人拿下,打入大牢!”
“皇上!”关山月失声惊叫。
正在这时,佟秀终于出声了。
他等的,就是这么一个群情激愤的时机。
因为,他要置于死地而后生,才能撼动偏心的帝后,与三皇子竞争一丝圣恩。
“皇上请息怒。”佟秀径直走到绣架前,对着帝后道:“这幅绣图,尚未展示完全。草民恳请皇上太后,细细看完再治草民的罪也不迟。”
皇帝本不愿与他纠缠,只挥手示意。
几个大内侍卫冲上前,正要将佟秀按住。
可就在此时,佟秀缓缓转动了绣架。
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那一片干涸贫瘠、众生悲苦的荒地,竟然长出花来,庄稼翠绿,农人笑颜,俨然一幅生机勃勃的春耕图。
而佟秀再转,画面又发生了变化。
金灿灿的收割时节,农人在田间收成,鸡飞狗跳人笑鸟叫,热闹非常,好一幅丰收画卷。
这还不算结束,佟秀再转,画面又变成了一位青年背着一袋谷子,走在希望的田野上,越来越多人出现在他的身后,同他一起大步往前走。
最后,这位青年又出现在了田间地头。
此时的他黄袍加身,但仍然在为春耕,挥下第一把锄头……
看到最后,有一个人泪流满面。
太后用帕子捂着眼睛,哽咽道:
“是先帝!”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有些人本来还看不出东西来,但太后只三个字,便让他们恍然大悟。
太祖皇帝当年,不就是种地的吗?
因着连年饥荒,他才走上了反抗的道路,后来才取得江山。
战事过后的江山,总是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又是一代代明君,带领百姓恢复耕种,桑蚕织布,一步一个脚印,走出了新气象。
到了先帝这一代,虽然已经国富民强,但也不忘本。
每年春耕,先帝都亲自带着锄头,到田间劳作,以示不忘来处。
太后只看一眼那个在田间挥舞锄头的身影,便认出来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他想起当年与先帝共度的时光,仍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绣得太好了。”太后难以自抑地,边哭边说:“这是我朝的历史,来人,快替哀家将这幅绣图挂在哀家寝宫的墙上……”
“不对。”她转头看皇帝:“应该是挂在皇帝的寝宫中。皇帝呀,你须日日看着,激励己身,励精图治,不要忘记先代的初心,以农为本!”
其实,皇帝看了之后,也有些触动。
毕竟这个发家故事,在他少年时期,已经有无数人对他讲过,并成为了他走上皇位的一股动力。
而今,他竟能在一幅绣图中,看见自己曾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象的画面。
惊讶之余,还有无限的欣喜。
无需太后吩咐,皇帝龙心大悦:
“如此精湛的技艺,真是闻所未闻,没想到竟出于这么一个年轻人之手。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朕甚感欣慰。”
帝后对这耕种图赞誉有加,台下众人自然也松了口气。
除了三皇子和李钰真。
三皇子只是恼怒,这小子居然真有如此精湛的技艺,害得他长达数月的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李钰真的心情,就很不是滋味了。
很明显,佟秀的技艺,不说在她之上,至少不差她多少。
能将乱针绣与双面绣结合,绣出如此开创性的绣品,真是令她又羡慕又嫉恨。
而且现在这个状况,佟秀明显压过了她的风头,今后他必定成为她的巨大威胁,天下第一绣娘的名头,还会是她的吗?
李钰真一面恐慌,一面在心中庆幸:
还好,自己留了后手……
于是她趁众人不注意,装作不经意,摸了一下绣图,迅速扯出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
而此时,还浑然不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皇帝,仍在激情吩咐:
“来人!将这幅绣品,挂到养心殿去,不单朕要看着,诸位大臣今后面圣,也应当好好看看,躬身自省!”
于是,立马有小太监上前,正要搬动那绣架。
可一个眼尖的小太监,突然瞪圆双眼,啊了一声。
皇帝还在喜悦当中,并没有太计较他的失态,只是随口问:
“怎的?”
那太监却抖得像个筛子,面色苍白,扑通跪了下来:
“禀皇上,这绣图,毁了!”
什么?
全场惊愕。
太后直接站了起来,而皇上则是一脸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朕在此处看,还好好。”
那太监连擦了好几把汗,支支吾吾:
“远看或许看不出来,但奴才近看,才发现这幅图,漏针非常严重。”
太后一听,根本等不及,直接快步走下来,走到绣架前。
只一眼,便觉得心中绞痛。
可不是吗。
原先美轮美奂的绣图,此刻竟有一道长长的漏针痕迹,瑕疵非常明显。
站得近的关山月,也看到了。他满脸震惊:
“这怎么可能?刚才明明……”
“刚才,大家都没有认真看。”李钰真突然插话。
并做出了很惋惜的表情:
“哎呀,小佟你怎能这样糊弄人?若是技艺不精,甘拜下风也就罢了,用这样的残品来蒙混过关,岂不是欺君吗?”
他这么一说,仿佛这个绣品从一开始,便是落了针的。
是佟秀别有用心,仗着帝后坐得远,要用那障眼法,行欺骗之事。
可偏偏方才无人细看这图,佟秀又没有证据,可谓百口莫辩。
现场形势又急转而下。
太后和皇上的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方才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郁闷。
而且这幅图还是关乎江山社稷,朝代变迁。漏了这么些针,那寓意可太差了。
尤其是皇帝,面上又乌云密布:
“佟秀,你是在暗示,是在暗示国运将一落千丈吗?!”
他的声音如此严厉,现在正在暴怒之中。
佟秀赶紧磕了个头:
“皇上,请听草民解释……”
可是皇上根本不愿给他机会,直接命令大内侍卫将他拖走,以出言不逊之罪,打三十大板。
关山月立刻上前求情:
“圣上,佟秀绝无此意,请圣上……”
“他绝无此意,那你呢?”皇帝双目赤红,怒不可遏:“你身为父母官,竟进献这样的节目,这样的人进京,造成如此局面,你难辞其咎。”
“朕看,这知府你也不用当了,你便——”
“皇上!”佟秀突然爆发出此生以来,最高亢的叫喊。
他趁侍卫还未抓住他,冲出去,拿起剪刀,将绣图剪了长长一个口子!
“啊!”太后直接心疼得尖叫了。
百官也为之惊骇,这是怎样玉石俱焚的惨烈画面?
这个佟秀,是要将圣怒惹到底,全家的脑袋都不要了么?
“你竟敢……”
皇帝果然暴怒非常,正要大喝,却见佟秀万分冷静。
他甚至,还微微地笑了。
“皇上,太后,请欣赏这幅绣图,最完整的终极画面。”
什么?
大家俱是一愣。
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往那残破的绣图上看。
这一望,便又惊呆了。
只见那被划破的地方,犹如绽放的烟火,在图中璀璨无比,不单不显得画面残缺,反而格外立体,别具趣味,愈发地喜庆热闹起来。
并且某些线被剪断后,下方的图也发生了些微改变。
一首贺寿小词,在太阳照射下,显露出来。
万户春风为贺寿,
坐看沧海又扬尘。
愿从今起八千年,
长似今年,长胜今年。
“好图,好词!”距离最近的太后,率先发出热烈的赞叹。
寻常人哪里能想到,一幅绣品里,能藏了这么多巧思呢?
一而再再而三,这佟秀,给人太多惊喜了!
皇帝面上亦转阴为晴,只是还需要再做做样子,只能板着脸道:
“你这小孩子,怎的如此顽皮?竟连朕和太后也戏弄了!”
“若非这绣品确实好,巧思亦有些趣味,朕定要治你的罪。”
佟秀赶紧扔了剪子,又磕头道:
“皇上恕罪,是草民孟浪,今后再不敢了。”
太后这才笑嘻嘻道:
“小孩子家家,皇帝,咱们就莫要与他计较了。依哀家看,若非他年岁小,性子跳脱,怕也想不出这么些好点子。”
她满意极了:
“哀家得见如此手艺,也圆了女儿家的梦了,倒不舍得让宝给皇帝了。”
帝后玩笑了一回,太后又细细地看那绣品,越看越觉得比之坐在上首远观,更加细节丰富,精致万分。
两位贵人大悦,百官群臣都是见风使舵之人,自然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将你绣图夸上了天。
就连后来一直沉默的太子,也因提了个比试的建议,被人狂拍马屁。
关山月更不用说,从一个穷山恶水来的愣子,直接变成了众人吹捧的香饽饽。
只有三皇子如坐针毡,面色难看极了。
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凶狠地瞥了一旁的李钰真一眼,心中怒气难耐。
没用的东西,什么天下第一绣娘,居然连个乡下来的野小子都比不过!
而李钰真,她才崩溃呢。
明明是她埋了线,要毁佟秀的图,怎么反过来,她的绣图被剪了?
如今她费尽心思,企图靠它一步登天的群仙贺寿图,被剪得不成样子,偏偏,还无人在意!
再加上三皇子眼神不善,她突然觉得,毁的不单是自己这幅绣图。
或许她今后的前程,也一并灰飞烟灭了。
“你且等着!”三皇子气急败坏道。
骂完了李钰真,他又盯着佟秀,仿佛要将人盯出个洞来。
这个乡巴佬,居然敢坏他的好事,等这寿宴结束,看他不——
“哎?这落款写的什么字儿?”太后突然说。
她从头到尾品了一遍绣图,又细细赏玩那首贺词,无意间发现,底下绣了个小小的印章。
是谁人的私印,一时间竟不大看得出来。
“隋……隋什么?”太后愈发凑近了看。
而三皇子,光是听到这个字,便心都凉了,正觉得不好。
可他还来不及故伎重演,再次打断太后的话,佟秀就笑吟吟而又大声地喊了出来:
“隋准!”
“太后,这正是草民的娘子,今年的举人,淮南府成阳县人士,隋准!”
“哦?”皇帝陷入沉思:“这个名字,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