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行跪拜礼。
“参见王子陛下——！”
“参见王子陛下——！”
那是一张充满了阳光色彩与欲望光焰的面孔。
可当他的那双灰色的眼眸注视她的时候，射出的仿佛不是光线，而是一种炙热的气体。
那可怕的目光里似乎发出了像火焰和毒药一样的嗷叫。渐渐地，那种高傲而盛气凌人的气息完全消失了，此刻他的瞳孔竟似乎扩张开来，闪闪发光，亮晶晶的、圆滚滚的，直盯着吕雪途的双眼。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可吕雪途并不记得他是谁。
他的心潮如同发起海啸的海水，充满变故，充满力量，充满...爱意。
一种神圣的爱意。
吕雪途茫然不知所措，她那清澈无邪念的目光也急促地充满感伤。
王子顿住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不记得我了?”
过了良久，周遭静默，他的声音沙哑粗粝。他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一个女子披着一件暗红色长及地面的斗篷，手执权杖，足踏木履，头上戴着金线绣成的鎏金面纱，只露出了一张紫黑色的小巧嘴唇，如同一颗闪耀着神秘光芒的黑曜石。
她始终沉默地站立在蘑菇王子的身后，低垂着头。
她是金酒王国的巫师。
吕雪途缓慢地点了点头。
蘑菇王子没有再说话，站在那儿呆呆不动，瞧着她，脸色惨白。
几秒钟之后，他的目光游离了一瞬，似乎钉在了林羡的位置。他脸上的神情和说话的口气忽然完全变了。
“...那你还认识他吗？”他看着林羡，讥讽地笑了一下。
吕雪途与林羡对视。他们四目相对，林羡的目光中似乎包含着某种恶毒的笑意，一双黑眼睛无与伦比，犹如两颗埃及宝石，却藏着邪恶的引诱味道。吕雪途的心被牵走了，她呆呆地看着他，无知无觉地听从了他，点了点头。
蘑菇王子已经满眼赤红了。
“...林羡...”
一种奇特的光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似乎某种把他的灵魂撕碎、让他惧恶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感到沸腾的血一股股直冲头顶，耳为之轰鸣，眼为之昏花，“咻”的一声，他抽出怀中长剑，剑锋破空而出，剑光闪烁，气势如虹，与此同时，威严的骑士们架起长刀，动作整齐划一，霎时，无数枚刺尖对准了林羡的脖子。冷兵器在烛光与月光下闪烁着神秘不定的光芒。
“陛下！”
审时度势的大蒜国王急忙拦住他，抱住了他的腿，“尊贵的王子陛下！让我们平静平静吧！他可杀不得啊！”
“陛下！”
林羡听着，却漫不经心地微笑了一下，泰然自若。他丝毫不动，含笑看向蘑菇王子。
他似乎张开唇说了几个字。
紧接着手心绽开，火焰从刺尖的围城中上升，落魄的长刀简直像在架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火焰从头顶的天花板向四周爬，只是一瞬间，就吃掉了整个天花板，即将要深入内里——
“等等——！”大蒜国王的黑洞洞的枪口一般的目光对准他，不过那种错觉似乎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它又微笑起来，语气乐呵呵的，“哦！尊贵的客人！亲爱的，快停下吧！瞧！您会毁了这座美丽的宫殿的！”
灼烧使宫殿落下了怪异的灰烬，那种灰烬像是植物燃烧之后的痕迹，发出一股苦涩的草木气息。
它看向那一队愚蠢的守卫，“哦！你们这些蠢笨之人对金酒王国最尊敬的客人是多么放肆啊！快将刀放下吧！”
“哦！”它微笑着，它的目光在毫无反应的二者之间流连，“我想，大家都是在开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不是吗？哦！让我们心平气和！”
蘑菇王子沉沉地闭了一下眼睛，咬紧了牙齿，他的手心下压，于是那些等待着他发号施令的骑士们步调一致，动作再次整齐划一，收起了长刀，他们垂着头，沉默地站立，如同一尊冷寂的雕塑，有一种神圣而肃穆的氛围。
“咻。”
他收起了长剑。
林羡淡淡地移开了目光，火焰消失了。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吕雪途的脸颊，指节推动她的下巴，让她转过头。
吕雪途罕见地感应到了他的某种不一般的情绪。
林羡眯了眯眼睛。
蘑菇王子似乎极度疲惫，他抬起头，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个惹人厌的黑色东西，消沉的目光与吕雪途那清澈无邪念的目光长久交汇。
她的一切都是那么光辉夺目，轻盈柔美。
他很慢很慢地走了过去，像是在害怕梦境中某件脆弱的事物因为他的靠近而烟消云散。
“饿了吗？”
他在她的面前半跪下来，仰视她，却马上展开笑颜，用那双灰色眼睛注视着他，看上去天真无邪，以此来讨好她。
吕雪途摇了摇头。
多么古怪的氛围。
其余所有人的目光僵止，瞳孔张大，他们甚至不敢直视尊贵的王子陛下的下跪礼，全部噤声，身体下伏，“扑通”齐声，脑袋磕地，与他跪在了一起，一言也不敢发，空间内充斥着怪异的静默。
大蒜国王似乎犹疑了一下，却没有跪下。怪异的是那一名蒙面的巫师，始终沉默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几乎像是死了一样，却有一种强大的气压，压在人的肺和备受压抑的心上。
大殿里盘踞着厚重的积攒着的沉默，又因为奴仆的惊吓挤压，变得庞大无比，他们伏在精致的大地棺材上，无比谨慎，直到蘑菇王子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背对着他们，垂着眼眸。
“你们下去吧。”
他们获得了赦免似的——恐惧的锁链终于得以解开。那些仆人与骑士闻声而动，低着头轻巧而有序地从宫殿退了出去，金光熠熠的大门被沉重地关闭，只剩下他身后的巫师与大蒜国王二人依然岿然不动。
蘑菇王子坐在了吕雪途身边的位置上。从小挥霍无度、养尊处优的金酒王国天子，竟与人类一起，挤在一张小小的餐桌上。
他不适地晃动了一下身体，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却又将那自成年以后长久浸盈着他的高傲性情敛了起来，似乎因这种东西在她的目光、在她的注视之下暴露而感到自卑，感到玷污了她美丽的纯洁。
“我...”他的目光羞涩不已，少年的清澈竟拨开过去污垢的尘埃，重新焕发了生机，“雪途...虽然你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还是想说...”
那微笑中有一种敏感而悲伤的淳厚，吕雪途对他的心惊异不已，她看见一种怪异的灼热火花、赤诚爱意从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来，他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我很想你。”
他直视她，她与他四目相对，他很慢地倾身向前，以非常近的距离同她对视，可距离实在太近，近到令他感到有些害怕。此时，除了她那对巨大又宁静的眼眸之外，他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了。他看见那对眼眸中浮现出一道金色的雾霭，其中点缀着数不清的星星...他的心脏开始狂跳，并且感到疼痛难忍。1
一阵红晕突然覆上了他的脸颊。
他...想吻她。
这个迷乱的幽灵，以加倍的重量落在猛然惊醒的心上，他颤抖了一下，心却甜丝丝的，刺激性地交织着那种神秘的战栗。他的目光像烈火燃烧似的凝视着吕雪途的嘴唇...
这种状况恐怕很快就要结束。
林羡冷笑了一下，一股火焰凶狠地掐住蘑菇王子的脖子，林羡敛下眼睛，手臂从后圈住吕雪途的脖颈，把她带着向后。
吕雪途睫毛颤了两下，右手抬起，搭上了林羡圈住她的手臂。
“亲爱的，”林羡贴向她，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吕雪途的心抖了一下，“我快没有耐心了。”
他捏住了她的脸，用力转向他，神情很冷很吓人，“你很喜欢他吗？”
“你想让他亲你吗？”
蘑菇王子突然疯狂了：
“你给我闭嘴！”他激动地站了起来，似乎为自己不耻的心思而羞耻恐惧。他的声音又温柔地降下来，“你喜欢什么啊雪途...？我都给你，我都给你好不好！”他想要伸出手触碰她，可是那恼人的火焰让他的欲望毁灭，“这偌大的府邸！数不清的珠宝、数不清的金银首饰！仆人的爱！骑士的爱！还有无数子民的爱！你想要可以尽管拿去...！”
他的目光直直地钉着他们相贴的地方，面容看起来满怀着恶意，却又满溢着悲伤。
“...雪途...”——呼吸不畅，他的嗓子快要说不下去——“求求你...好不好...”
他的目光紧紧抓住了她的目光，可是...找不到...找不到...没有......
他的双手捂住脸，终于，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大蒜国王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只有巫师仍沉静地站立原地。她的脸始终没有露出来过。只有那张嘴唇如同一枚石头，镶嵌于柔软的白色肌肤上。
“对不起。”吕雪途垂下眼眸。
蘑菇王子听了，僵硬地静止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块厚厚的地毯。他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双手无力地下垂。
“雪途...”他突然说，目光怔愣极了，好像在一种极端的宣泄后，已经失去了情绪。“你...是不是真的没有记忆了啊...还是只是不记得我了呢...讨厌我吗？...恨我吗？...因为...那件事...是吗？...”他的泪水突然无措地淌了下来。那双手已变得彻底冷冰冰，眼睛里的光芒也完全熄灭了。
“对不起...”吕雪途感到脊背冰凉，长裙已被汗水洇湿，“我是植物，我不是你说的吕雪途...可是...”她身后的难过像潮水那样追赶过来，包裹了她，多么怪异，她的脖颈低垂下去，“我不认识她...对不起...”
“我知道你是她。”蘑菇王子惘然地笑了笑。
“可是...我...我什么也不知...”
“我明白了。”他打断了她，霎时间脸色苍白。他移开了视线，看向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椅子上呆呆站着的大蒜国王。
“你应该饿了...上餐吧。”
大蒜回过神来，“好好好...”它从椅子上艰难地爬下来，然后赶忙出去请侍仆了。
空间里沉默了很久。直到窸窸窣窣的上菜声音从底下往上升起，汇入在他们的头上回荡的声浪，构成了一个延绵不断的音部。
“敬爱的王子，敬爱的宾客，上菜完毕，请用餐吧。”大蒜国王弯着腰，恭敬地说。
大蒜国王的架子很低。它面对蘑菇王子时，似乎更具备一种下级面对上级的服从感。
“嗯。”蘑菇王子闭着眼睛，“下去吧。”
大蒜国王慢慢地退了出去，所有侍仆与它动作一致，紧随其后。
门关上了。
林羡拾起刀叉，漫不经心地将面前餐盘里的肉切割成方便食用的大小。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了一口食物。
吕雪途垂着脸，她用刀叉轻轻戳了戳自己餐盘里的肉，戳不烂，于是她直接叉起了一整个开始啃。
啃了一口之后就开始边咀嚼边发呆。
林羡看了，伸出手，把她面前的盘子拿过去，与自己已经切好了肉的餐盘交换。
吕雪途看着他，可林羡特别冷淡，点了点她的下巴，继续切盘子里的肉。
蘑菇王子安静地听着，纹丝未动。
“你之前不喜欢吃肉。”他突然说。
吕雪途顿了一下。“现在喜欢吃。”她垂着眼睛，刀叉叉入奶红的熟肉，送入唇边，吃下了。
“你之前很喜欢吃这个菜。”
蘑菇王子低垂着眼眸，微笑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了一些甜美的记忆，他将他说的那道菜递到了她的面前。
是凉拌青草。
吕雪途看着那道菜，微微顿了一下。不过她夹起了它。
“挺好吃的。”她说，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
蘑菇王子好像挺开心似的，他拿起筷子，十分热衷地为她夹菜，把漂亮的慕斯蛋糕与特色甜点也摆在她的面前，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过去的一切缺憾弥补。
他笑着看着她，下巴垫在手臂上，看她吃的脸蛋鼓鼓，嘴唇油油亮亮的。
很可爱。
林羡面无表情，成为了旁观的灯泡。
可吕雪途是真的很认真地吃东西。
她喜欢吃好吃的。
面前的这一个漂亮的魔法森林蛋糕让她的胃像花一样绽放了，洒出花粉，它吃起来多么可爱！简直美味到无可名状！
吕雪途的全身心都沉浸于美味的蛋糕，以至于当蘑菇王子抬起手，用纸巾擦掉她唇边的奶油时，她只能愣愣地停住动作，看着他，直到他微笑着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好可爱。”他的眼神很清澈，眼眸是灰色的，直直地凝视着她，“我...可以亲你吗？”
在面对她时，他的心里总是会怪异地近乎毫无道理地充满柔软之情与呵护之意，她似乎是一朵...在他已经死亡的爱情的坟墓上开放的活生生的鲜艳花朵。蘑菇王子在她的温柔纯真里，看见了他内心深处那个已经褪色消隐的自己。
他自甜腻到无可名状的爱中走来，爱是如此普遍而来的轻易，以至于他的内心已经变得空洞，他的灵魂已经生了重病虚弱不堪，爱在他心中已经不再有任何愉悦可言。
他如此贪婪，却时不时地对受到几乎所有人喜爱这件事感到厌烦。他的心已成废墟。可在那如同废墟的心中，她毫不留情地带着一阵细腻温柔的清风吹来，将灰尘与肮脏、将一切虚伪之爱吹走，只剩下那个隐秘的、古老的本我——那个原本拥有爱，拥有快乐的自己。
可此时，她的出现又成了一种折磨，因为爱里的某些东西是难以容忍的，要么绝望，要么死亡。
吕雪途摇了摇头，她连拒绝都如此真诚可爱。“不可以。”
她过去的背影完全清晰、完全美丽，不是吗？她还是与先前的她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或许，她比他更像他自己。可他爱她那么深，却那么绝望...他无法拥有她的爱，是吗...？
“雪途...”蘑菇王子的面容剑眉星目，鼻梁很高，轮廓分明，可完全看不出与“蘑菇”这二字绰号有何关联。这张充满阳光色彩与欲望光焰的面孔此时却焦虑而难安，“你还会走吗...？”
吕雪途听了，几乎毫不留情地点了点头。“走。”
蘑菇王子似乎感到窒息，他的唇艰难地张开，“...和他一起？”
“嗯。”
他没有再动作，发起呆来。
最后，他面无表情地问，“你们在一起了？”
吕雪途既不怀疑，也不诧异，她用着一张最有情的脸，给了他最后的最无情的一击，“对。”
他的心被炸碎得什么也不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