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有孕尚不足四个月,腰身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起伏。
常念进门时,她正拽着绸布,嘴咧得像裂开的葫芦,一脸惊恐地听嬷嬷讲生产时的要注意的要领。
常念躬下身,“微臣拜见太妃娘娘。”
长夏腾地红了脸,一面赶紧让宫女解吊在窗子上的绸布,打发人都退了下去。
请常念落了座后,才难为情地嗫嚅道:“我是不是准备的有点早了。”
常念说没有,“妇人生产,原本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太妃早些准备,也是应该的。”
长夏听了,一脸郁塞,“我娘当年就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所以我在家里也不受人待见,我爹在我娘死后没多久就纳了妾,那些妾室待我也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背地里我没少挨她们掐拧,进了宫也一样,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在家里时怕爹怕姨娘,进宫后怕姑姑怕嬷嬷,后来上御前又怕皇帝,现在虽不用怕那么多人了,又怕生孩子的时候和我娘一样也一命呜呼了,我的孩子就得和我一样怕一辈子,那些后宫的主儿,恐怕比我那些姨娘要狠心的多。”
这世上孤苦寂寞的人太多,但长夏是泥淖里的向阳花,即便环境严峻,却仍旧长成了阳光纯至的样子。
不过这丫头的嘴,做了太妃也没有一点长进,哪有人自己咒自己死的。
常念安慰她,“太妃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宫里有的是医术高明的太医,况且您怀的是先皇的子嗣,没人敢慢怠他,先皇在天之灵,也定会保佑皇子顺顺当当地降生的。”
长夏讪讪地点头,抚着小腹那片光腻的绸料,那下面是尚没有起色的肚子,可她知道,她的孩子就在里面睡着。
“正因为他是先皇的子嗣,所以我才担心。”
她身份尴尬,饶是性格再乐天,身在局中,也能察觉出前路上充满了彷徨和危险。
先帝的遗诏里,她和长夏都是当事人,常念没有权利替她作选择,所以她进宫前,常念还是把先帝留有遗诏的事告诉了她。
常念垂下眼,没有看她,压低了嗓音道:“请太妃不必担心,那封遗诏,不到万不得已,下官不会轻易拿出来的,除非……”
长夏叹了口气,“我知道,除非皇帝想赶尽杀绝,什么遗诏,简直就是个催命符,先帝不想让儿子继位,就把我们顶在前头当冤大头,皇帝要是想杀我,遗诏也挡不住!”
话虽糙,却一针见血。
长夏很快又转了话头儿,一脸期盼地问道:“顾大人,听说太妃的皇子们出宫建府后,太妃们也可以出宫随居,是不是真的?”
常念想了想,说:“高宗皇帝时,是有太妃出宫随居藩王的,想来应该是真的。”
长夏顿时喜不自胜,“那我的孩子要是有幸长大,等他长到十五,我岂不是也有机会出宫?”
一边忧心,一边却也忍不住期盼。
有时候不知情,反倒能多些快乐。
这座皇城是个巨大的围城,外面的人仰着脖子向往里头的金尊玉贵,里头的人,却心心念念地逃离。
当初若不是常念私心作祟,在先皇临死前告诉他长夏有孕一事,也不会有遗诏这一说。
常念自觉对不起她,却也知道没有退路,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长夏站起身,撅着嘴走到门前,“我真不喜欢安太妃这个称号,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太妃太妃,人没老也给叫老了,安寿堂如今只有我一个人住,形同监禁。”
她扁着嘴,“我想嬷嬷了,顾大人,你能不能求求皇上,让嬷嬷进宫陪我说说话。”
刘嬷嬷不过是个仆妇,身上没有诰命,也没有内命妇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是进不得宫的。
长夏没有经历过双亲的慈爱,已然把刘妈当亲人了。
常念随着她走到廊下,躬下身安抚她道:“嬷嬷记性不好,进了宫难免会冲撞了太妃。”
远处的几个小太监正扫雪,年纪小,扫着扫着就打闹起来。
长夏眯着眼睛笑了笑,转过头问道:“顾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怎么觉得你心事重重的?”
常念从来就不是个纯粹的人,为了野心牺牲无辜的人,在清戎司这么多年,她仍旧做不到心安理得。
她笑得很勉强,“没什么,嬷嬷做了不少孩子的衣服和褥子,连摇车都备上了,原本今天……下回吧,我下回一定给你带来。”
长夏惊讶道:“嬷嬷这么早就给准备上了呀,那就劳烦顾大人,下回来一定给我带上。”
常念说好,辞别了太妃,撑起来时的那把伞,走出了院门。
大雪未停,安寿堂的西边夹道里有潇潇的风声吹过。
皇帝听完护卫的话,脸上那点温情突然止住了,像退潮似的,一霎褪尽了。
江望也变了脸,压刀跪在地上,“小人该死,没有查探到先皇留有遗诏的事,是小人的疏忽,小人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江望如今成了禁军统领,掌握着皇城护卫的警跸。
先皇身边护卫的最后倒戈,给了李洵舟警醒,如今皇城内各处的侍卫,都安插着他的心腹。
李洵舟抬了抬手指,那个护卫悄声退下了。
他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从院门里跨出来,撑着油绸伞瑀瑀独行在甬道上。
他一直都知道她有野心,他在没爱上她之前,也曾十分忌惮于她的反叛。
如今知道她是女人,反而由衷地心生钦佩。
她的性子太强了,他经历过的女人不多,却也知道她和这王朝里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他要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和她斗智斗勇。
爱情和政治纠缠在一起,他却两样都不想放弃。
他垂眼看江望,寒声道:“一个未出世的皇子罢了,这个疏漏,你自己弥补吧。”
转头复看一眼那抹已经走远的身影,没有犹豫,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