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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了,城门口永远是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农户拉着车赶着牛催着小儿扛着锄头,旱烟燎过去,泥土尘灰扑过来,黄灿灿的太阳在烟雾里柔和得更加懒散。守门郎两眼一眯,总像见着了求之不得的夕阳。踏破夕阳而来的,却尽是麻烦:

先是马声,随之车轮滚滚——六辆马车,三辆载货,三辆载人;七匹马,统一劲装:是镖师。眯缝的双眼定定紧瞧了仔细,本歪着的那条腿接着就打直了,靠着城门无所事事的身子也挺拔了,污满泥点的皂靴两下一碰,蒙尘跑线的缚袴抖两抖,胸甲被唾沫擦亮,上任第一日的守门郎握紧了自己油光锃亮的枪柄,将掉漆那一块握在手心,旧色的红缨紧贴着面颊。

“站住。下马。”

守门郎个子本就矮,声量更不高,平铺直叙极尽冷漠无趣,隐隐还透露出几分不耐烦——总该是像极了行家里手,半分不露怯。有名老者从领头马车出来作揖,跟在其后的是褐色衣裳的中年汉。其手内掌有早已理整的一叠过所,先交给老者,再由老者交与守门郎。

“军爷,烦请勘合。”

跟着过所递来的还有个荷包,分量不轻不重,对付他这么个小小门卒恰切得很。“行商走货的东西多,要说清点不免得费些时候。眼瞧着夕阳西下快落门了,军爷不若行个方便。您早些回家歇息,小的们早点进城去找个地儿歇歇脚,岂非两全其美?南来北往的生意人,最怕麻烦,可本分着哩!”

这么一通说辞,加上这么一包银钱,已助虔金号畅通无阻过了建安南门在内的三座城门。百福镇的守门郎眼睛懒懒一低,却居然不肯买账。这守门郎原是有望升去县衙缉捕贼盗的,百福镇里谁不晓得最他蒋良眼睛毒、心思多、轻易不肯罢休。现下,就这么片刻功夫,蒋良那眯缝的眼睛便已瞧出多处端倪:

三辆马车的大生意,不赶时间去泾阳城做休息,却偏取百福镇弹丸之地安身——其怪一;

落在最后那辆马车制式不同,垂的纱幔而非粗布,明显载有女眷——商队走商,女眷随行?其怪二;

领头镖师催马向后,不顾货物,却顾那女眷——其怪三;

褐衣汉袖口有星疑为血迹的污渍——其怪四;

他向前一走,褐衣汉紧步就跟——其怪五。

“既然要赶着进镇去,就别耍甚花样子。先把人清点了,自己安排。”

蒋良将荷包原样奉还,提了精神有意为难。那老头神色如常地笑着弓了弓身,转身四下招呼。蒋良趁机向后,任他褐衣汉一路跟随,却不曾听着什么劝阻。再几步之外有商贾好像接着了什么暗示,推推搡搡就吵嚷起来。最后边才下车来略带不快的高个姑娘就定在原地,身后还有人向旁一步,不远不近将她避开——

未着劲装,却也是个练家子——除了镖师,最后这辆马车里的这大人物还自个儿带了护卫?

其怪五。

至于这护卫和婢子间有所嫌隙,怪哉之六。

前面吵嚷不休这两商贾不过是虚张声势、调虎离山,蒋良便也不搭理,长枪一打,径直往最末而去。褐衣汉立时就比他领先一大步,先伸手问那高个姑娘索要公验,而后自己双手奉来。蒋良低眼一扫:五品官儿的千金,难怪这副排场;两名奴婢,一人该就是这高个姑娘,还有一人,左右却不见。“女儿家,方才吃了些酒,现在还在车里睡着。仪容不整,不好惊扰。”蒋良闻得褐衣汉肺腑之言,只将眉毛微微一抬:

此言意味,不像商贾奉养官眷,倒像长辈照拂小儿,遑论这褐衣汉一路如斯紧张——

其怪七。

“那便收拾齐整下车来。”蒋良话音而落,接着上前便是要去掀帘。那出手迅捷、力道蛮横,竟将扑身阻赶的高个侍婢打得身子一歪。褐衣汉跟着要开口,却有位年轻镖师一步窜来,气势汹汹要他这打人者致歉。 蒋良瞪着他,冷嗤一声:

“出入城门依律就该一一勘合。你家主子懒得下车,我当然只有掀帘查看个究竟。还要问王法,这就是王法!我便是现在拿了你,更是王法!”

年轻镖师才不受他之威,站直了身子来愈发壮硕魁梧,快要比蒋良高出一个头去:“小小一个没品的门卒何来监门卫的派头!还欺负弱质女流!有本事你同爷爷我比划几招!什么东西……”

那年轻镖师被镖头强行拉走时嘴里还在斥骂不休。蒋良抱着胸挖了挖耳朵,就等着那小老头给自己赔罪。果不其然,荷包立刻鼓了一倍,这回蒋良欣欣然受了,接着却立刻翻脸无情:“人多,勘合不完,明儿再入城吧。”他说完背手就走,管那小老儿赶上前来说破了嘴,也权当作耳旁风毫无反应,直到城门前才猛地一转身,吓那小老儿险些撞他身上:

“再多说一个字,我马上把您送牢子里过夜去,也算是进城了,不是?”

小老儿面上僵了一瞬,连连作揖,双唇抿紧淹没在长须之下,再不支应。蒋良摘下兜鍪大步走进门去,自己哼哧哼哧将城门阖严,自己擦着枪柄回家要歇息去。门外那十几二十号人一晚上要在野外如何对付?

自作自受,干他鸟事。

然而不过一天光景,他便知道自己与多么大好机会擦肩而过。

这日平平无奇,依旧浑浑噩噩。算上清晨上山采枸杞的,午后赶马走人户的,黄昏谢田归家的,来来往往总是那么些熟脸,都犯不上查验过所,当然也没有什么过所可查。这其实才是这百福镇的常态。蒋良听父亲说恕宗逃难的故事长大,最清楚这守城的工作有多金玉其外、无聊其中。可到头来,却是他自己放弃了守捉官的美梦,领了前任老头的长枪,来老老实实做这无聊透顶的守门郎。他可有不甘、可有埋怨?他本没做错什么,可弟兄们谁都不再和他往来,连行走过客投来的眼神都透着鄙夷和古怪。昨日那样的大马车往后也不会再有几辆,他该远离麻烦,学会靠着墙睡觉,学会打发这无聊漫漫余生。

再或者、换方天地,到无人识得处去。

这样求之不得的机会、一举翻身的机会,在这日递到眼前:又是黄昏,又是马蹄,又是大队的人马。蒋良本以为又是昨日的商队,倚在墙上半天懒得起身,直到飞尘打到睫前,懒懒的眸子才猛地聚神、睁大。

来者是官兵。而且打着骁骑的军号……除了何等大事,以至于京中要派出左右卫精锐?他向前一赶、险些绊倒;伸手戴正了兜鍪,险些又遮全了眼睛。高头大马在他身侧堪堪停住,略带嘶哑的嗓音厉声喝问:

“可有商队打此经过?”

蒋良没有犹豫,狠狠点了头:

“昨儿晚上到的,但没进镇,今日也没见,应是从山上走了。”

圆头高靿靴一夹马肚,蒋良迅速让开几步。紧接着一声马嘶,那人又勒马回头,追问道:

“商队中可有一辆马车?”

“有。”

“车中之人,你可曾堪合?”

蒋良略一迟疑,最终却只道“不曾”。

“此事不可声张。否则军法处置!”那位将军丢下这句话,转身领着十余骑,须臾便消失了踪影。蒋良在尘土飞扬中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回忆起昨晚情形。马车旁那高个奴婢,她身后并非镖师的精壮汉子,疑神疑鬼的褐衣汉,还有马车里、那位五品官眷。

左右卫戍卫京城,也为大理寺拘捕凶嫌。难道昨日他竟错手放过了什么要犯?难怪那奴婢如此紧张要扑上前来拦着,也难怪领队的老头出手大方还不敢再纠缠。可若是如此……岂非大憾!

这本可以是他成为守捉官的最后机会。

心烦意乱之间,蒋良甚至将长枪在黄土地上磕了一把,而后免不了细细察看了一番。枪柄并没有损伤,他却多盯了些时候。一会儿回去还要张罗着做饭,昨晚上回去只顾吃了些闷酒,竟忘了挑水;明儿、往后,独自一人缩在这方寸之间,还有何活头!蒋良想得烦闷,最后锤了两拳门,干脆自外间落了锁,去山上找自家大哥蹭饭吃。黄昏瞬息便过,他却不走山路,钻密林抄近道要赶时间蹭顿晚饭。夜色渐深,不知何时四面虫声便寂了,是已然秋深,还是有大虫埋伏?他将长枪握紧,再回头,迎面撞上张蛛网。

远处传来声模糊的尖叫。

侧耳听准了,蒋良没有犹豫,找准方向一路狂奔。树木向后退去,远方夜雾里渐渐显出一座茅屋,就在王家桃园里。现下早过了桃子成熟的时节,那座茅屋应没有人守夜才对。蒋良绕过桃树,撞开房门。打眼便见地上有把朴刀,他飞身一脚,将其踢到角落。再回头,幸而不曾见到,然……

面前直愣愣盯着他的人中,有两人是他曾见过的:昨夜马车旁那个奴婢、和随身一名卫士。

剩下那个……

他已找到左右卫要缉拿的要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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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是被文雀摇醒。外间天已经黑透了。马车里没有小之的影子,远处的篝火倒是照得亮堂。“小祖宗都比你醒得早。”文雀一边数落她,一边纨好车帘,“大家都吃过了,就你还犯懒呢。”

天干物燥,小心别烧起山火。这是木棠下意识想到的。她接着却暗自摇头,整个人倚在车厢边,好像没了主心骨。商队能想的事,焉用她个小丫头来操心?她大可以继续睡去,继续在似梦非梦里惊慌失措、继续在心魔癔障中躲躲藏藏。昨日夜半起身,回房已到了清晨,她其实却并不困,或者说不敢困。午后她却执意要跟着小之一起眯一觉,就算是现下,她依然无可抑制地想要钻回马车里去。

她不过是不敢醒着,不过是不敢负责。

昨夜郭爷被敲门声所惊洒了墨,见她问及圣旨却反倒若有所思。“小四公子说,若你不来,有些事不必叫你知晓。可你若来了,必要时刻,恐怕得劳动你……”

先交在手里的,只有一封书信。

她很快却被此分去了注意。

那封书信实则也写得简洁。不过是交代说郭爷要忙顾行商,卢镖头得统领镖师,如有万一,需她木棠自己保护长公主别路而行——单她一个。没有郭爷、没有卢镖头,没有任何人随行作保,一切都得依托她这才开蒙的小丫头随机应变。“你既寻上门来,难道不就是想要出份力?”面对她的惶惶不安,郭蒙如是回应,“小四公子信得过你,郭某自然也得烦劳木棠姑娘、鼎力相助。”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守门郎要一一查点人马货物时她在装睡;赵老大轻声讥讽小之补觉时矫揉造作时她在装睡;商贾们为转移注意力闹将起来时她在装睡;蒋良险些解开轿帘时她在装睡;镖师义愤填膺为文雀出头时她依旧在装睡。前后打着圆场的是卞老,沉着小心不忘见机行事的是郭爷,时刻警醒又喝止了镖师的是卢镖头。她睡在马车里,就好像一切与己无干——她多希望一切与己无干!多盼着事事能有他人经手!就现在,她甚至都不想追去小之身边!要是没有跟着离京就好了,要是没有私下找郭爷就好了,要是不冒冒失失应下张公子请求就好了,要是……

不自觉地,她心中竟冒出和清淑院里一样的想法来:要是还留在王府上;要是还留在林府里;要是还做着她的木棠姑娘;要是还做着她的小小奴婢;要是不曾自作主张接下这烫手山芋;要是不曾自以为是毛遂自荐……要是一切如旧,雪就那么下着、风就那么吹着,要是还在陇安……

火光突沸,吆喝声咒骂声忽而暴起,人影继而凌乱。

有人打了起来,是赵家老二,和某个年轻镖师。看对面心气劲,怕就是方才百福镇门口,对那守门郎咄咄相逼的——眼下这嘴里还不住地骂着“狗兵流子”,也难怪赵老二要动粗。她站在那里看着,瘦瘦弱弱,影子一样安安静静在篝火找不到的地方站着。睡乱的头发又被风糊了满脸,就像夜色要将她用力抹去——她和周遭的一切是多么格格不入!火光映衬那半面张张都是笑脸:商贾鼓掌大呼过瘾,镖师泼酒撒欢;浑似平日里便惯于拿互殴逗乐!连小之都跃跃欲试,赵家老大都摩拳擦掌;文雀将前者拉过,在后者出手前先仓促出声:

“赵老二!罢手!不关汪大哥的事,有甚么不快,你尽管冲着我来!”

赵老二又挡下汪则虎一拳,向后一退,扎住了马步。她急声又喊:

“不就是进不得镇甸,得露宿郊外么?我知道你不快活!可是我惹恼的那门卒,汪大哥不过为我出头,你不能是非不分为难人家!”

“曹姑娘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赵老二闻言却是一笑,“要说在山里过夜,老子还乐得自在呢。这一架不为你,是这小子,出言不逊,该打!”

“小子?”汪则虎一把架开老二的拳头,拳风随即雨点般袭来,“不过整了身臭皮囊!真当自己是什么军爷?尊卑不分,爷爷我今天还就非替你爹娘教训了你不可!”

“爹娘”二字出口的刹那,赵老二的笑意便瞬间蒸发了。他后撤半步,嘶声低吼骂了句娘,整个人就大虫般滚了上去。两人皆是人高马大,转瞬就打得难舍难分,一下撞着篝火、一下滚倒在地。赵老大急得干瞪眼,嬉笑的看客也渐个噤了声。就这时候,眼见有黑影一卷而过,错觉似的,待定睛细看,那两人不知怎得竟已拉开了一丈距离。卢道趁机拦上前来,对着汪则虎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斥责。赵老大自然也赶紧扯住自己弟弟去了别处细说。一场争斗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四下里人人稀稀拉拉的,勾肩搭背的回去马车打哈欠的,连文雀都去关照小之,各个散得干净。只余木棠站在原地,定睛还要向对面看其。

那人就站在那里,就像方才站在汪则虎身边,昨夜站在楼梯口那般,大大方方地站着,似乎并不怕有人注意。他像是风、像是夜,像是一切习以为常,以至会令熟视无睹的事物,就像二哥,却和二哥很是不同他的目光很冷,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他的目光又很露骨,好像要把人从头到尾窥探个一清二楚。

木棠打个冷颤,依旧要向对面一点头,全做挡了恶架的谢意。郊外的风一时冷得紧,她喉中泛酸,低头就是要走。接着却险些装上一座山。卢道上一瞬还在远处教训汪则虎,此刻却已在几步远外等她——还是她惧与那样一双冷眼,出神发怔了不知多少时候。她往前走,对方也转过身,三走两走便远离了篝火,密林里甚至不见月亮。

她拢拢衣裳,将袖口绞得愈紧。心跳得唐突,她似乎已经知道对方将说些什么:

“你这贴身侍婢,到底是怎么当的?!”

小土坡崎岖不平,她被这一声狮吼撞得几乎站不稳。可对面所言,桩桩件件岂非实情?不曾劝诫主家游兴适度,不曾保护主家安危清誉,甚至方才有人擦枪走火之时还愣在一旁事不关己,她不肖贴身婢,竟像半个主子似的,委实可恶至极!就卢道斥骂这当口,她居然还能站得无动于衷。月光稀疏晦暗,她面上没有悔愧,低头怯怯地直道抱歉。

“如非郭爷叮嘱,在咸阳便将你发卖了去!也不知小四公子是怎么就看中了你。”

远处有人寻来,卢道的怒气因而匆匆作结:

“既是个没用的草包,干脆就什么都不要做,只管将长公主看好!这一路全听我和郭爷安排,别的,少瞎掺和!”

卢道走了,文雀近了。木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吃,回马车里便就是睡了。抑或她终于彻底清醒了。她无路可逃,无可推卸。卢道和郭蒙,各有其志、各有其短,皆不是小之可以倚重;商队和镖师,不明真相、偏爱热闹,绝非小之应该结交。

已经入秋,野外的风冷得动脚。她裹了毯子,依旧要在车里打起冷颤。

卢道严厉警告的不可,如今是她必须为之的仅有。她每每想及,已忍不住要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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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不大对头。木棠更不对头。尤其在今早。昨日她二人便浑浑噩噩睡了一下午,长公主喃喃叫过爹爹又叫姑姑;木棠不发一言;今早长公主说做了噩梦,揪着草叶不发一言,木棠去问明了缘由,却立刻找到卞老和卢镖头要小题大做:

“是我家姑娘!”她甚至专门提了嗓门,有意要让周边正稀里糊涂就凉水对付早餐的商贾们一并望来,“她昨天晚上做恶梦,梦见文雀姐姐当时没及时拦下,正是午睡时候衣衫不整的,叫那守城的登徒子真掀了帘子,给轻薄了!心里怎么都不畅快,总觉得委屈,就说、非要回去打他一下不可。这实在没办法,你也知道姑娘脾气,不合意的就不肯走的。那反正也不耽误你们,就我们仨,快去快回,也就个一两天、就追上你们了,不耽误事!”

“杨姑娘人本就是名门闺秀,自然是看重名节。”郑宣扬声附和,“回当然得回,但就你们三个姑娘家未免有些不太安全。你们杨府的侍卫不跟着么?”

赵家老二还没说话,就被卢道以受伤为由堵回去,接着严丝合缝便推出自己儿子与赵老大同去。少镖头卢正前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却和他风吹日晒的父亲大不一样。文雀没同他搭过几句话,总觉得不放心。人在外面赶车,她在车里甚至都觉得不自在,总想问木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想了几次却到底没说出口。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瞅着快到百福镇了,木棠叫停马车,说要去林子里解个手。小之摇摇脑袋、活蹦乱跳的,看样子早将什么噩梦忘到了脑后,拽着她姐姐也说要同去——文雀自然没有落下的理由。甚至于赵老大略作犹豫也是想跟,还是被她喝退:

“姑娘们的事情,你还要从旁看着不成?”

昨日这厮就因长公主贪睡不肯下车堪过而心生愤懑,当下那颗黑痣有一瞬快要喷出火。卢正前将人拉走,文雀紧赶几步,越走却越觉不安。或许该让卢少镖头远远跟着的,不过是解个手,她二人还要走多少时候?日头才出来,却懒懒散散没什么力道,折过层层秋叶更显阴暗萧瑟。她们行了快有半柱香功夫,木棠回身望不见那两男人身影,竖起根手指,轻声来问:

“想不想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小之自然是点头。

“那就脚下放轻点,别说话,不然叫外面那两位听见了,就不许了。”

小之轻易被她哄骗过去,文雀可不吃她这套。木棠注意到她寻根究底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现下毕竟还没有解释原委的功夫。摇头晃脑到处好奇的跑在前头,忧心忡忡左顾右盼紧跟身后,满腹狐疑缄默不语落在最末,她们三人就这么绕着山腰转了一圈,又下到山谷中。小之看到潺潺溪水,马上就走不动道,挽起袖子捏沙子捞石子,玩得不亦乐乎。文雀见机将木棠拉到一边,总算有机会小声来问:

“是不是林公子、张公子跟你说过什么?我们这是去哪?”

“算是……也不是。是有第二份过所,我觉得是应该趁现在分开,单独去丰州。”

她自包裹里掏掏,将剩下两版过所看仔细了,又交给文雀:

“最初用的身份不是五品官眷和婢子,然后那个公验虽然是走正道请京兆府开的真东西,看不出异样,但是过关得勘验过所,少不得会留下记录;过所上面又早就写明了接下来要走哪个州哪个县。不管是谁,只要有心查一查,就知道我们已经走到哪里,还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危险得很。所以要想不被追上就得分开走:商队拿着圣旨走大道,我们带着小之抄小路,用第二套过所,嗯、倒回去,从新丰到渭南到华州、同州、丹州、然后延州走夏州,走东北面绕一下。虽然张公子说的是让卢镖头或者郭爷来安排……但我实在觉得等不及了,我们已经出来第三天,怎么着京城里头都应该已经发现了。而且机会难得。百福镇不完全算是个城关。如果他们这时候追上来,百福镇没有记录留下,就一定得追到下一处去核实,这才能知道我们走了小路。我们这时候绕回来,走到他们身后去,走他们已经排查过的镇甸,总能安全一些。”

“你这决定,卢镖头可知道?”

“他、嗯,我觉得有点不可信。”小姑娘神经兮兮,将袖口又拧过一道,“不是不可信,是因为太在乎,所以不可信。我不是因为他讨厌我,是因为他、因为他讨厌我的理由。”

他太在乎这一切了,太计较此行得失。薛家客栈外对些孩子都草木皆兵,百福镇外又催马向后露了马脚,昨夜镖师斗殴更已记不得阻止;小之频频下车耽搁行程之时他忍无可忍,百福镇不得入城时更追悔莫及:但凡与既定行程有所偏差他便心烦意乱,甚至要找一个小丫鬟发泄,这还哪里像是个行走江湖几十年的行家里手?急功近利,所以提心吊胆,而后身心俱疲,到最后为达目的,谁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还有郭爷,郭爷倒是没有这样,但说起来,他的职责,其实只有圣旨。”如小之岌岌可危,为求自保他或将置之事外——就像昨日掀帘的那片刻一样。他只会在危机到来前尽可能地打岔、挽回;在那守门郎真正伸出手来的时候,敢以身相护的却不过只有文雀而已;甚至在那之后,木棠也再不曾闻听他的声音。只需圣旨送到,和亲的究竟是谁从来都无所谓;张公子专门写信让她情急之下全权做主,或是知道郭卢二人,从来都靠不住。

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可赵老大和卢正前面前,你又为何不明言?”

“赵老大不对劲,我知道又是我自己觉得,但我就是觉得他不像什么面善的人,他和赵老二还有隐瞒的事,而且他们不喜欢小之。他老挑小之的刺不是?卢公子、少镖头,是张家三公子的小舅子,但是他父亲……临时想的这个理由,又说是去解手,赵老大不跟着,他又怎么能跟着?顾不了那么多,总不能在官道上掰扯,万一追兵来了……我总是解释清楚了?我们也不该在这耽搁。先山上躲一天,找机会进镇甸,找个官府的人……”

“东西都在马车上。”

文雀就叹声气,着急忙慌挽袖子要跑的那蠢丫头继而就定住了。“行囊、银钱,所有的东西。且不说我们三个女孩子会不会遇到危险,没有钱,我们只怕半步也走不得。”

她背对着文雀,后者看不清她的神色,单知道她在呼吸吐纳,连脊背都颤抖得厉害。腰侧的荷包越急越解不开,她甚至要去拔下发间银簪;一会儿口中念念叨叨,一会儿又转身要找回马车去。文雀向前轻轻一抬头:

“还有,主子快跑了。”

平心而论,她此言并无责备之意:易地而处,她不认为自己会比这丫头做得更好。可对面却好像晴天挨了霹雳,踩着溪边湿滑的石头自己扭了脚。这密林之中,文雀本就不怕追不上养尊处优略显富态的长公主;这下倒好,听着了声音,杨绰玉自己红着眼睛找回来和木棠要说对不起。

文雀从来都想得不错;主子之所频频叫停马车,名为好玩、实为拖延;主子从来不曾被噩梦所扰,坚持要回到百福镇也无非障眼之法。她不想离开,她想要回家。哪怕是文雀和木棠搭话的这么片刻,都要偷偷溜走。她总是做梦念起国舅和太后,一晌贪欢总长梦不愿醒,不是么?

“我们……不是不能回去。”

这是文雀早就想说出口的话,她在两人身畔坐下,搭着木棠的肩膀,劝慰主家的泪眼滂沱:

“左右也没有银钱,和亲的是宣清公主戚绰玉,又不是杨绰玉。我们回去,有太后娘娘在,想来、一切应当无虞。陛下如要和亲,自然有他的法子。再者,如此,木棠你也不必不安枕席了,不是么?”

“……我们不能回去。”

薄衫袖子落下,黑瘦的细胳膊几下将眼泪满面抹开,她支起埋在膝间许久的脑袋,鼻尖两颊业已红成团:“见了殿下,和不和亲另说……也唯有见了殿下,才能安全的。”她说着,又猛一吸鼻子,“现在京城里头,殿下不在,国舅爷也不在了,只有太后娘娘……如果殿下再不回来……”

“表兄为什么会回不来?”

一个杞人忧天,一个小题大做,文雀简直头痛了,这岂非要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她不是不晓得木棠少眠多梦所以神经紧张,不是不理解木棠重任在肩难免疑神疑鬼,不是不体谅木棠初出茅庐自然手忙脚乱,可这仍然不是她自行其是、莽撞冒失,接连造成大祸的理由——想想看,如果不是自己提醒,她方才又要丢掉主子,第二次!“谁都别分辩这些说不清道不楚的。你俩状态不对,都该好好睡一觉,尤其木棠,怕是自殿下离京,便没有睡过个整觉。”

她将还在钻牛角尖那可怜孩子转过来,揽进自己怀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仓促上阵,忙里难免出错,不需要自责。无论最终是怎么决定,我们都会有办法的:如果要回去,那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如果继续北上,我这里还有三贯,多借宿,少花钱就是,生钱的法子再慢慢想。咱们自己要先稳住,自己不能乱。溪水里照照镜子,收拾整齐了,别红着两瓣脸猴子屁股一样,别说卢镖头,我瞧了都不喜欢。荆典军认下的那个妹妹,长公主、殿下都喜欢的,可不是这样慌里慌张的木棠。”

她说着将自己绣帕递过,站起身来,又去拉小之。本是想带她爬高些看看京城方向,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身后那小姑娘已经咬着银簪捞着头发自己站起来。虽依旧涨着一张脸,虽依旧要挂着泪花,她挺直了胸膛,一定要扬起脑袋:

“我、我和张公子背过这附近的城镇方位,至少、今天,不进百福镇,我们赶不到镇甸里去,先往西走,过一座小山,会有人家,得抓紧时间……赶不到农家,有那种田舍里守夜的小屋子,也能对付。正是秋收,地里都能借点吃的,关键是……”

“关键是你不能再自作主张。”文雀柔着声音,道理却半点不肯落下,“你从前总捉过野鸡,赶急了的时候,野鸡可还顾得上自己在往何处飞?我们有三个人,三个臭皮匠,总顶一个诸葛亮。不能再单凭一个人一拍脑袋,就不知把大家往哪里领。你方才说的,我觉得有道理。就算主子想回去,农家冒冒险,就像是玩耍,也不在乎多浪费着几日吧?”

小之将眼泪咽回去,撇着嘴点点头。

“好。那我们,就暂时不要做决定。是回,还是走,到达下个镇甸前这几日我们慢慢想,互相都说说,慢慢决定。但有件事情,我们现在必须要做。”

她没有向西,反而向来路走去:

“前路不定,我们不能没有银钱;山路危险,我们不能没有保护。所以首先,得将马车,和两位爷,一起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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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雀知道自己做了此生最为错误的决定,当白日逝去、月光照亮赵老大的朴刀。或许本来也不是那么错误,如果卢正前没有偏听偏信轻易就被诓走去找人家探路的话。他们现下歇息在一处茅草屋中,灶膛不太热乎。小之并没有说什么抱怨,赵老大却默默站起身来,说是要去再拾些柴火,却默默闩上了门。

后来的事情,文雀其实已经忘记了多半,尤其自己做了什么,木棠的匕首又是从何而来。夜半梦回,振聋发聩的,总是长公主不慌不忙的尾音;似幻似真的,又是那张嫩豆腐般的小脸上极不相衬的悲戚与怒火: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家,但你用不着连累她们两个。”

赵老大没有动作,他甚至没有抬手。小之也没有再向外——文雀将她抱住,她也走不出去。所幸她的嘴还是自由的,她继续说话,波澜不惊:

“赵朴,兴龙帮二当家,表兄招安了你,做左骁卫翊府旅帅。你和你弟弟赵石、还有你表兄因为去年京畿暴雨没了家,赈灾款没到手里,你父亲去讨说法……死在了我爹爹手里。我爹爹造过很多冤孽,大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你们。”

云层遮去月光,赵老大伏于夜色,一言不发;她却将对面盯紧,眸子里微不可察地、沉沉跃动着火:

“你们兴龙帮,刺杀我表兄,刺伤了我表兄。我表兄没有过错,他以德报怨,为你们声张正义;他不计前嫌,容你们戴罪立功。所以我也不曾多说什么,我曾想待你们好些,弥补我爹爹的罪过。我爹爹他、已经死了,以身正法,罪有应得。可现下,你还要来杀我。其情可悯,于理不容。”

她深吸一口气:

“你一心复仇,自认与我不共戴天,自然可弃法理道义于不顾,陷江山社稷于危境。可是赵朴,你可以杀了大梁长公主,国姓长公主,姐姐和文雀无辜之人的鲜血,你可也敢沾染分毫?”

赵老大的朴刀落了;草屋的门被踹开。一切好似已经结束。

一切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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