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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门丑时二刻开启,赶着出入的自更夜里就排起长队。杨绰玉一行随商队自东建安南门而出,却片刻也不曾耽搁,顺畅得很。薄雾般的黑夜里,遥遥拉下了那些挑担的贩夫、打哈欠的孩子、负书担橐的远行客,还有刨蹄子的驴、打尾巴的牛、前扑后跃的狗……以及那座拥挤繁华的城。

木棠捂嘴掩下个喷嚏,放了车帘缩身坐回来。

早过了立秋,昨儿又刚下过一场雨,半冷不冷的,加衣嫌热,脱衣嫌冷。车轮滚起些泥点,秋风吹着;他们却一路向东,仰面得见天际曦光欲曙。可说起来,木棠既无半分翘首以盼,更不知怅然若失,只是不可避免地、总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害怕——

自己似乎不会再有运气,能够回到这皇城宫阙里来。

文雀给睡熟的小之盖上件短袄,踢踢脚让她自己也披件衣裳去。“少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家婆轻声絮语,威势可半分不减,“张家商队这般财大气粗,通行打点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定一路顺利。今儿晚上看样子能按计划到达咸阳。前几天适应适应,后面走快些,才不耽误你带小祖宗全须全尾去见情郎。”

木棠咬住下唇,将袖口绞得愈紧。

其后小之砸吧着嘴醒来,糊里糊涂揉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再看见她姐姐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念叨起千觞楼的豆花酥。文雀立时如临大敌,她自己却打个哈欠,心不在焉只说虽然惦记,但更想留着肚子给边城美食哩!

她边说边将自己姐姐偷眼打量,这些话分明是说给木棠。的确,有那么一瞬,木棠确乎想起初入露华殿时小屋内那第一口松软热乎的米糕,想起荣王府里第一晚精致油亮的小馄饨,想起初入王府当夜没尝进口里那一筷子羊肉,和溅落在桌边的那一碗粥;想起月夜下沾满双手的莲子碎米糕,想起某场大雨中辛辣的花雕,想起雨过天晴那夜一颗软烂的柿子,和七月十七街边没有辣油的米皮。早起无心用饭,她现下腹内空空,少顷正午、余后前路恐怕都不会再有这般炊金爨玉的好时候。

可是秋天,已经到来。

农忙时节,不止茶铺饭馆,连驿亭都人手紧张;草草对付了便饭,小之在不久之后又叫停马车,先要摘梨佐茶,后要打枣戏耍,心思一会儿一变,连累得整个队伍停滞不前。后来商贾们下了马车,嘻嘻哈哈名为帮助实为搅场;镖师们也下了马,瞻前顾后愈发急不可耐。木棠眯眼看了会儿太阳,惦记着眼前和小之打成一片的陌生人,又操心着远方沉默不语的镖头,踢着脚碾着落叶,还是忍不住要和回来取水的文雀念叨:

“……你看、镖头他是不是不太开心?我总觉得他脸有些黑。虽然张公子说是他三哥的岳父,说是知道小之身份就是要保护小之的……可是我们这么耽搁,怕是到冬天都走不到丰州。人家说不定也是真不开心。那些商队也是,明明是要认真走商的,干嘛闹的这么热情,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别有所图?”

曹文雀早发现她此前夜夜偷溜出门,疑是与张家四公子私会,现下听她自己提及,自然抓住了要问个仔细。木棠却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为了学习、哪还能有错?再说自己白日里七八个时辰都守在小之身畔,吃穿住行身心康健没有片刻懈怠;便就是向张公子讨学,也只敢看小之睡下才偷偷去,不到一更就回来补觉。她本也没想着临时抱佛脚恶补州县、兵制、乡官等等杂项,还是那日听张祺裕来送过所后不知不觉说漏了嘴:

“死心眼……秤砣疙瘩!你瞧瞧,为了给你们多做了两份过所,有备无患,专门找到周庵去卖脸!”

“可、周老爷都不在京兆府了,那这岂不是偷偷搞的,不是违法!”小姑娘闻言吓得打嗝,“万一、被查出来……而且他那么不喜欢、周家,为了小之和殿下又得去找周老爷……会不会、也牵扯你?连累你和林公子……”

张祺裕连连摆手。谈何连累?自家分明有得赚呢!前些天太府寺京市令和少府监掌治令轮番上门,他那年少有为的三位兄长一个不落、连带父亲一起关起门来严肃认真探讨了好些时候。官府的请帖已至,却之不恭,再说可以借机开拓新商路,还能可以免去大半算缗钱,甚至有机会搭上少府监的关系,自然得富贵险中求。可林怀章呢?却又是为何自毁前程,如此劳心费力?

“虽说人家是亲王府吏,少不得为你们筹谋周全。毕竟外有楚人、内有朱家,各个虎视眈眈,指不准姓杨的还有些仇家在外,等着祸害长公主……”

他如此说着,想起前一日在那家伙面前信口关切长公主那几句不应该的话,什么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本不必去,大可偷梁换柱云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其后一大早,对方就将备用的过所亲自送到他手上——不仅有宣清长公主的,甚至还有商队镖局、乃至荣王殿下的,说是好让木棠随机应变。林怀章现在可不是已经在随机应变?明知此途凶险,明知和亲成功之后皇帝就将算计起荣王性命,明知兴明宫此时此刻已盯紧了他一言一行,却还是要这样义无反顾一脚踏进来,甚至说这是机遇,而且闲情逸致的,自得得很。张祺裕红得发黑的一张脸面就拉下来,一双眉毛更是拧成疙瘩:

“你真要去?”

“东西已送到,我还要回去陪我父亲。”林怀章说着,抬脚就走,“也不必骂我蠢,我是劳烦你、请你将一应物件送去荣王府。我自己近半月不曾踏足亲王府,将来要分辩什么‘诱拐长公主’的罪名,不也容易?”

“你怎么……没瞧着又要下雨?我给你找伞……一场秋雨一场寒,让我二嫂再给你备些厚被棉衣……”

“我是去坐牢,用不着。”

当事人悠哉游哉,张祺裕却一口气呛住:

“……你爹!是你爹在皇上面前给你揽的活,肯定上上下下都打点谋算妥当!你就去大理寺狱走个过场……要不你现在就向皇帝投诚服软,省的荣王好端端回来人家拿你祭旗……林怀章!”

秋雨说来就来,不过片刻已浇湿了他二人的衣袍。张祺裕在廊下停住脚步:“你是探花郎!前途无量!便就是荣王死在边关,还是少不了你平步青云的好日子!又是出谋划策又是伪造公文,你……真不要命了?!”

雨雾迷蒙,褒衣博带的身影没有驻足、没有回头。这一别、却是比往日歌舞场里狼狈为奸时还要情意深重。“林公子一定也知道这一战对于张家、甚至商会来说生死攸关,所以一定要帮你……可他为什么会去坐牢?小之和亲是陛下默许的,他不过一时担点罪名,你们在怕什么?”

私放宣清长公主“和亲”,以诱拐之罪收监林怀章,待荣王班师回朝暗下杀手,逼探花郎易主效忠——皇帝那点小算盘,林张二人看的比谁都清楚。林怀章要一赌气运自愿入其彀中,张祺裕不想让才开蒙的小姑娘跟着担惊受怕,居然难得的闭紧了嘴。木棠好像很好糊弄,又好像很不好打发,再相见径直将他缠住,说是要讨些学问:

“我还不知道领兵、出征是怎么个法子,然后郡县各处的规矩、风俗什么的也都不知道。你们都说万一——林公子都冒险做了三封过所——那么万一肯定会有的。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干,光等着你说的卢镖头救命啊!”

白日里得应付越来越没耐心的小之,她便唯有戌时之后才能得空留出来,向这混不吝的大才子讨学。虽说一个两个都是彻夜通宵熬惯了的主,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怎么说怎么不大妥当。张祺裕其后就把人喊到自个家里来,有三娘亲手准备的宵夜相佐,挑灯夜读、说书讲义也变得生动有趣许多,虽然他最后总难免摇头唏嘘:

“或许……长公主本不用去。”

临行前几日,木棠最后一次来到张家。望着渐成风骨的字迹,张祺裕如此摇头感慨。木棠不应,反催他抓紧时间再多讲几章书——连她都明白,张祺裕此言无非白日做梦:

皇帝容不下杨珣之子,否则不会专门点名宣清长公主出嫁和亲。

皇命既出,杨绰玉已无法再留在长安城里。

可如若长公主不隐匿行踪北上,林怀章自然无罪可责,自己家也不用把脑袋挂腰上。自此一别,许多事再不是自己能掌握,张祺裕那不安分的就眸子向旁一望:“活着。”收敛了颜色,此时此刻他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天资不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万事避其锋芒,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保命——比什么都要紧。”

“还有两句,先教完,我都记会了,才好活命。”小姑娘用笔杆点点书册,急急地催:

“不过,我都知道。真的很,谢谢。”

有片秋叶落了,就像她这几个字一样,轻飘飘的、又好像沉重得很,混在夜风里呼呼然一吹,好像拨云见月,有些局促无法的,忽而便释然了。九月初一,商队离京,张祺裕没有相送。他将去林府上,也简单道一声谢谢;九月初一,离开了长安城,木棠却似乎不再和文雀交心。

泄过卢镖头底细,她接着不再多说半个字。其后不久,当马车再一次停下,连卢镖头都要走近前来问一声时,又是她自作主张上前,反支了文雀姐姐去看顾小之。她其实与这位虔金号的三亲家素不相识,只是见着来人额头宽阔,稀疏留着络腮胡,脖子又短又粗,虬结肌肉隐在层层劲装下,山峦磐石般缄默、稳固、坚不可摧,于是不假思索的,便知道他正是卢镖头。

她却居然仍不肯全然放松:

“您体谅,小、公主玩心大,撒欢了一两天,就收心的。您、担待。”

声音发紧,身板为防发抖反而挺得梆硬——终究是生人、终究是孔武有力的生人,怎能教她不慌张、不有所防备?往常在王府上,每次要劳动亲事时她总是这么一副小里小气的局促样子,对面往往无视私下里流言蜚语,光看她长公主贴身婢的身份就和蔼有加、笑脸相迎。今儿个却因此触了大霉头。卢道走南闯北几十年,习惯了时时紧绷、处处多思,既知小之身份贵重,想当然就以为长公主这贴身婢是在和自己冷言冷语耍威风。喜怒虽不形于色,可并非全无喜怒,身为镖头,哪愿意被个小丫鬟呼来喝去?

“身为奴婢,规劝主家是你分内职责。”略带沙哑的声音马儿响鼻般喷出来,不很响亮,却撞得木棠几乎站不稳,“民间不比皇城,担不起她如此任性。最好到此为止,明天要赶回路程。要明日在这样……”

他冷冷将木棠一乜:

“没有用处的蠢货,我不会留在身边碍事。”

秋风漏了一瞬,木棠放开了袖口,接着又在文雀面前摇头。后来的路摇摇晃晃的,更是让人坐不住,于是这晚他们到底来不及赶到咸阳,幸好到底有个歇身之所。那是个不算镇甸的村寨,迎面高二层的客栈便显得略为突兀。“为了接引南来北往的商户,特意东南西北各起一座,可气派。”张祺裕曾经说起,还替别家得意洋洋,“薛家就该收心,茶馆酒楼到客店大有可图,盯着我家的金银玉石做什么?”

此时此刻,虔金号满载珠玉的车架缓缓驶入薛家客栈,客栈伙计和商队成员混在一处,你来我往倒是分不出彼此的热闹。有些路过归家的农人也忍不住要驻足张望,垂髫孩童更是风絮一样一滚就是一大团,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又好奇商队那一辆辆马车、更垂涎镖师的劲装与刀剑。小孩子又讲不通道理,一来二去是越闹越欢。不仅卢道,连身畔负责护卫的两名士卒都跟着草木皆兵,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除了镖师,林公子还专门劳动亲事府,为宣清长公主在军中寻了两名护卫。鼻头带痣的是左骁卫翊府旅帅赵朴,个头高些的是队正赵全,二人一对兄弟。小之抬眼一扫,懒得记名姓,只管照老大老二来喊。不同于镖师,他兄弟二人皆作寻常百姓打扮,刀剑藏得隐秘,人也远比卢道灵活,几句话好像就劝了和。正是黄昏,天边的夕阳烈得烫人眼,木棠仔细去瞧,总看不清那头细节,只觉得赵老大的脸似乎忽然又黑了些,连带鼻头那颗黑痣也隐形了些;老二左顾右盼,更也像有所隐瞒。

“一场误会。”赵老大如此回话,“毋需多虑。”

木棠却甚至站不住了。她就要亲自去门口看看,或者逮个孩童来“威逼利诱”一番。轰隆隆,商队的马车一辆接一辆要走去后院马场,很多个脑袋又绕到一人身畔。依旧是陌生的人影,深褐色的衣裳、个子不高,想来与方才的插曲无关。有片叶子从眼前吹过去,那身影游魂似的立刻便不见。店门口跟着传来一声吆喝,有个矮胖圆脸的中年男人正冲她们挥手:

“麻利进来收拾了,待会一块吃晚饭。嗐!都这么熟了,还扭捏什么?卞老头都说了你们的伙食跟我们一道开。几个小姑娘家带俩后生,能多吃几两饭去?”

方才道旁嬉耍时甄别挑甜梨酸枣的胖肚子这会儿露出真身,原来是虔金号最好的厨子。今日第一天歇得早,他刚去借了厨房来,准保晚上这顿色香味俱全,一洗乏气。他话未说完又被人叫走,跟着是才同农户讲过价,一筐梨子只花了十个铜板的那俩矮个子走来。他们再度发挥会计专长,三下五除二甚至帮她们办妥了住店琐事。薛家客栈的上房本来一共两间,足够宽敞,赵家兄弟却说奉命护卫该寸步不离,非要跟过来打地铺。于是木棠只能暂且收心了,她知道小之即将犯起别扭拉下脸,还不完全是因为得与男子共处一室。

“风寒也是会死人的!”小公主这般斩钉截铁,“而且想要追我的那些人,现在可能都还没发现我已经不在长安了。不必如此大惊小怪。你们若是睡地上生病了,往后的路才更难走呢!”

赵朴轻嗤一声,老二却笑得率性,什么漏风漏雨的破庙都睡过了,大老爷们皮糙肉厚,有什么金贵?这下连文雀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面前二位都是有故事的,小祖宗那浪迹江湖的心思必定又要痒个不住。这样说话下去,恐怕今晚也没个清闲!

她却是白操心一场。赵家兄弟的故事并不肯吐露:老大脸色铁青,甚至连老二都浑不自在,左顾右盼就是避而不谈;小之好奇的故事原在别处:商队叫了晚饭,他们几人下楼去赴会。一楼厅堂又有位被商队合围当中的老者身上,看年龄地位,该是那圆脸厨子口中的“卞老头”,商队主使之人。老者听身畔提点转过身来,眼神飘忽、多少有些迷茫。他身侧有人便又凑身来悄声说了些什么。木棠没有看清他的面目,单认得那不高的个头,和褐色的衣裳。

店外,马车旁。

老者走上前来与小之寒暄时,那名男子紧随其后,也是热情招呼,但却在看向小之那一瞬息撇开目光,低了头弯了腰,似有弓身退步之意。眼见卞老与小之相谈甚欢,他摸了两把下巴长须,更是忍不住开始偷眼打量。“人老多忘事,怎么忘了引荐郭蒙郭爷。”卞老突然一拍脑门,身躯微侧,左手一展,“咱‘虔金号’二东家的岳丈大人。我这个小老儿就是图个名姓吉利,挂个名号,咱这真正管事的,还是这位郭爷。几位往后若是有时,我说不上话,只管找郭爷就成!”

“不敢当。”郭蒙拱手而笑。瞧那一副文质彬彬的长相,不见一丝皱纹的面庞,还有瘦削好似不堪一击的身材,要不是笑声还算粗犷,当真看不出如何能当得起一声“爷”。但林怀章曾道,身居高位却又不甚起眼的——尤其是云淡风轻不骄不躁之辈——必然是深藏不露,定要万分警觉;再加上这位郭爷如此特殊的身份,和他方才那些细小的举动,木棠几乎马上就能断定,他也是张公子某位知晓内情的“心腹”。

张公子从未提及的那位心腹。

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位心腹。

“如有万一,拿着第二份过所离开商队,单独行动,卢镖头会派人保护你们。”

“你是怕商队内会有奸细?”

“胡言!”张祺裕曾用力呸一声,“此行用的都是几十年的老伙计,谁出问题他们都不会出问题——但是长公主的真实身份还是不敢往外说。我这是自私自利,求你们行行好,如果真有人冲长公主来,你们就走远些,商队几十万两银子的货可不敢因此耽搁了。可好?”

他在撒谎。

先和亲、后互市,因和亲有功,得以开辟商道。若小之意外身故,两国建交无望,虔金号要从何处挣银子去?更何况张公子亲口说过,那些货物其实无甚重要:“三哥才捡出来压箱底的些陈年杂货,丢了便丢了。只要到时候能赶上机会先蹭上一杯羹……”

金银玉器一文不值,参与开商互市的机遇千金难换。

小之本人的安危不值一提,和亲的意头、和亲的圣旨才是重中之重。

她从没见过那样一封圣旨。

圣旨在商队手中。

在这位郭爷手中。

木棠不知张公子为何躲躲藏藏、不肯实言相告,或许是信不过她本事、怕她节外生枝——这倒不算什么;可怕就怕这圣旨上实则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脚,要于小之、甚至殿下不利。所以就是在出京之前,她都已经打定了主意:

即使冒犯、即使冒险,她一定得亲眼瞧一瞧那卷黄绸。

就在今夜。

“卞老头!您老站那么久身子骨还受得住吗?坐下慢聊!”

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声吆喝,郭蒙应了一嗓子,便要扶卞老入席。卞老顺手牵过小之,缓步走到桌前,却并不落座,只是轻轻敲了敲桌沿。众人知他有事要说,稀稀拉拉放下碗筷,向此间望来。卞老将小之请至身前,正欲说下去,那桌却有人先站起了身:

“卞老,是我镖局不力,该由卢某来向虔金号诸位解释。”说话的正是卢道,他抱起双拳,向众人一拱手,“诸位也都知道,因燕贼侵略,北上路况复杂,京中除了大镖局,敢作保的实在别无二家。可就算是我大镖局,有能耐凭本事论,人手也是紧凑。这位杨姑娘,北上省亲,正好与诸位同路。大镖局此先与郭爷、与大东家一齐商议过,所以是一起启程,一路保镖。在此如有烦劳冒犯诸位,请诸位多多担待,卢某在此告罪谢过。”

他话音刚落,方才关照卞老的那亮嗓子应声就跟着吆喝:

“卢爷您这就是说笑话啦!咱们哪个是铁石心肠,用得着您这么见外?”那人一边说,一边笑嘻嘻还要向四面招呼,“今儿一天,咱都认识了不是!往后这多几个人,咱们一路上也热闹热闹!诶!不过杨姑娘,丑话得说在先头,咱大老爷们粗贱惯了,要是不小心腌臜,直说就是,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就像……那厨子!嘴里没个干净,别看他帮你摘了梨子就感恩戴德的!那俩瘦皮猴,打算盘的数算盘,八百个心眼!你没事少跟人……”

这长舌的自家短还没揭完,便被厨子摁住了灌酒,一伙大男人拍桌子鼓掌的笑了个欢畅,甚至小之都要去捉酒壶——可得亏是被文雀眼疾手快给按住:

“主子喝不得,您才十三。”

周遭明明闹哄哄的,却不知为何把她这句低不可闻的话听了个清楚。那快言快语的汉子自个夺了酒壶一杯干倒,又故作夸张地挤眼睛甩手,说这玩意又辣又烧,可不是什么宝贝:“要我说,甭玩那些虚的,颠了一天,赶快坐了吃几口热乎的吧!”

卞老打起哈哈,假意斥责几句快嘴汉子,再恰到好处语重心长关怀几句小之,于是一众人等终于稀稀拉拉举起筷子,交杯换盏间天已黢黑,不知是谁提起些奇闻轶事,甚至长了胆量笑话起明日将歇脚的百福镇名号由来:“当年泰成之变,显宗篡位,尚是太子的恕宗北逃,就在这地界,佛祖显灵,避开了三轮追杀,连人带马一下就逃出百里开外。所以不仅有百福,小小个镇子还修起城门,越来越热闹,快要抢去新丰的市集哩!”

恕宗也算小之祖辈,新丰更是小之为郡主时的封地,她自然好奇心起一发不可收拾。可卞老说到精彩处却偏偏戛然而止,说是明日路上再见分晓:

“杨姑娘若是起迟了,那这故事,可就没得听了。”

花白的眉毛一挤,两小眼睛笑得极为自得。小之皱了眉梢都没说什么,身后有人一提眉毛简直比她还要迫不及待十分:“是单不给她讲,还是……”

赵老二话说到一半,在自己大哥的怒视下悻悻然住了嘴。先前那个快言快语的汉子插话又笑:“卞老头肚子里也就那二两陈谷子烂芝麻!咱早都听腻味了。他要卖关子咱这儿倒是可以走后门。不过他那故事实在没趣,明儿咱讲新鲜的,前几天刚听来的书,那才叫好玩儿!”

商贾们由是又闹腾起来,这回却没有掰扯太久——至少杨绰玉先被赶上了楼去睡觉,他们说是收拾残局,只不准还有许久要聊。二楼宽敞的上房撞进五个人,忽而显得拥挤;也黑得很,院门的灯灭了一盏,隐隐约约还似有笑谈飘上来——又忽而使人觉得冷清。小之连衣裳都不换就在床上倒下,说什么也不肯再起来换衣洗漱。文雀逼急了她还要掉金豆豆,甚至说什么游罢了百福镇不若回长安去。文雀犯起犹豫:“主子的确不是非去不可……”

“我们只能往前走。”

木棠走近几步,打断她那菩萨心肠,也不接热水刚烫好的帕子,反而帮小之将薄被盖上,甚至于自己也一并躺下。她又将被子拉过头顶,不知是说起什么悄悄话。后来灯熄了,话断了,文雀不知何时都已然睡熟,半夜里就算被戳鼻子额头,也不过轻哼几声,决计是轻易醒不过来的。

于是木棠悄悄坐起了身。

屏风外头,赵家老大果然还醒着,但就像她猜测的那样,他们俩兄弟只负责保护小之的安全,对她个小丫鬟三更半夜要去茅房、还是要去偷情、或者要去通敌,一概不予关心。她穿好鞋,按照晚饭时偷耳听来的那几句,蹑足下楼找到对应的房门,敛气屏息。

而后抬手,终于叩响了房门。

秋虫嘶嘶低鸣不绝,烛火一盛一灭。晦暗寂静中,无论是十三岁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还是早过不惑稳如泰山的一把手都不曾注意,转角里有双眸子,正冷冷向此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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