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乘坐的马车被人引出院子。
宋炳文从魏福音身后冒出来,小心地看了看她的神情。
“公主,若是累了,不如回屋子里小憩一会儿。”
魏福音好笑地看着他手指关节的擦伤。
“你还有心思管我?还不快去隔壁太医院抹些膏药。”
宋炳文想到此刻清柔和沈言之仍在外头说话,说不定一出门就碰上,于是哼笑了两声,往自己屋子里走。
“无碍,我回屋随便冲洗干净即可。”
魏福音还想叫住他,他已经将房门闭了起来。
她无奈地叹气。
闹哄哄的一上午,倒真让她觉得有些乏了。
回到屋中,暖香扑面,她摘了斗篷,倚到美人榻上。
流萤笑着替她重新捧了一个手炉过来。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公主可以好生歇着,不必像从前那样日夜忧思了。”
雪融平时不爱说话,此时也发自内心地跟了一句,“正是呢,公主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常常想的太多,劳心费神,如今也该过几天清闲日子了。”
说罢,雪融突然想到了什么,从置物架上取出个盒子,向她展示。
“这是昨儿圣上打发人送来的安神香,公主一会儿午间小憩时,奴婢给您点上,也许能缓解公主的梦魇之症。”
流萤来了兴致,眼睛亮晶晶地,“真的?圣上待咱们公主真好,公主被梦魇之症烦扰很久了,每每魇住后醒来,浑身汗湿,像是从水里爬起来的水鬼……”
魏福音从榻上坐起来啐了一口,“坏蹄子,有这样编派主子的么?”
流萤和雪融笑作一团,赶忙嘴里念着“奴婢该死”跑了出去。
魏福音无奈地笑了笑,重新躺回美人榻里。
突然,她狠狠一怔。
然后浑身颤抖起来。
方才就觉得那马车里的面具眼熟。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那面具了。
在她那些关于北境的噩梦里……
那个坐在马上,挨个取下大月皇室首级的男人,脸上戴的,就是这枚玄铁面具!
不……
不可能。
她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梦。
那梦境究竟是前世还是今生?
在梦里,她穿的依旧是大月宫妃服制,所以不会是今生……今生的她,早就从大月回朝了。
那么只可能是前世……
可是梦里谁都看不到她,她就像一缕游魂,在血流成河的大月皇宫里随处飘荡,然后亲眼看着整个大月皇室走向灭亡。
那马上的男人,是裴衡么?
他怎么会去北境?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魏福音突然想到了一种既合理又荒唐的可能——
上一世,她死后,裴衡去大月替她复仇了。
这样的猜测,让她茫然无措,整个人几乎被抛入了一片迷雾中。
她也不想高估自己,毕竟,这一世她做了那么多次努力,才终于让裴衡捡起了童年的情谊。
那么,她还没来及做任何弥补和解释的上一世里,裴衡又凭什么要替她做那些事情呢?
可是那玄铁面具背后的眼睛里,明明就是对北境人彻骨的恨意。
文乾和大月无冤无仇,可谓八杠子打不着一块。
没有国仇家恨,裴衡恨的,又会是什么呢?
流萤还在房门口摆弄盆栽,突然听到身后房门大开,一道身影离弦箭般的冲了出去。
流萤大惊,跟在后面追,“公主!您做什么去!”
“快来些人跟上,外头天寒地滑,别叫公主摔着!”
宋炳文耳力最好,腾地打开屋门,从隔壁院子冲出来,立刻追了出去。
他三步并两步追上魏福音,“公主,怎么了?”
魏福音顿了顿脚步,突然拉住他,“裴衡呢?裴衡在哪里?!”
宋炳文一愣,“今日是东离质子和援军回朝之日,他此时应该在未央宫,向圣上谢恩辞行。”
魏福音掉头就往未央宫的方向跑。
宋炳文在后面追。
“公主若想过去,我让他们准备轿辇!”
“不用了!”
坐轿子哪有两条腿跑起来快。
她奔到未央宫门口,扶着石柱喘了半天气,突然不敢进去。
宋炳文见惯了她气定神闲的模样,从没见过今日这种阵仗,一时也不敢问她究竟怎么了。
魏福音就这么在宫门口扶柱站立了半天,心底却开始打退堂鼓。
她突然有些想笑。
果真可笑,不过是一个梦罢了,她却当了真。
她转身要走,宋炳文更困惑了。
“公主,您到底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要找裴衡吗?”
魏福音摇头,“没什么,走吧。”
“公主,裴衡出来了。”
她脚步顿住,四肢有些僵硬,尽量维持着自然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了正迈步出来的裴衡。
他今日穿了一身不常见的素色衣袍,玉冠束发,衣摆如流云,走在一众质子中间,虽然依旧自带不容忽视的气场,但是却不太能与她梦中杀伐果决的阴戾男人重合。
她越发觉得自己傻。
傻到因为一个梦,就跑过来。
即便那梦是上一世的真事又如何?
难道她现在面对他,还能将这个梦道与他听?
他恐怕要以为她脑子坏了。
裴衡早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
质子们也看到了魏福音,纷纷过来行礼。
“长公主金安。”
“今日我等回朝,特来拜谢圣上恩德,此去东离,一别难再见,还望长公主保重身体,千岁无忧。”
魏福音回以笑容。
“本宫祝各位皇子一路顺风,平安回朝,待你们与亲族团聚,本宫定会在这万里之外的中原遥祝一杯。”
质子中不乏有被触动到的,眼眶红了,还欲拜谢。
却有几个机灵的,连拖带拽将众人拉走,只余下裴衡一人在原地。
宋炳文摸了摸鼻子,手脚无处安放,突然就说,“公主,我先回去看看清柔。”
然后不等魏福音回应,就匆匆下了台阶。
魏福音哭笑不得,骑虎难下,硬着头皮抬眸看裴衡。
“要走了?”
“嗯,一会儿就启程。”
“你的两个亲信已经来过绛雪轩,将阿修接上马车了。”
“好,”他点头,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你放心,一路上我会照顾好他。”
“嗯,拜托你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
裴衡静静看了她半晌,“阿音,是有什么事么?”
许是他今天的装扮所致,也可能是离别在即,他看起来比往日多了一分温柔和耐心,仿佛她一直不说话,他就可以一直等在这里,陪她消磨时间。
魏福音最终还是说了一句,“我看到你马车上的面具,挺漂亮的。”
裴衡似乎有些错愕,但还是笑了笑。
“你若喜欢,我留给你。”
“不必了!”她猛地摇头,“那是你父皇送你的,就像你母妃的玉佩一样,肯定对你很重要!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裴衡点头沉吟,“嗯,是挺重要。”
魏福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挺后悔来这一趟,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更何况看在裴衡眼里呢?
裴衡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良久,然后认真解释起来:
“阿音,那面具看着骇人,是父亲给我征战沙场、震慑敌军时戴的,将来也许当真要派上用场,的确…不便赠你。”
魏福音连忙表示认可,“对对对,我就是随口一问,你放心,我不是想……”
却突然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递到她眼前。
她半张着口,看呆了。
那是……她替他赎回来的玉佩。
“这个留给你,朋友一场,马上要天各一方,权当纪念了。”
魏福音想告诉他,他误会了,她真不是来找他要东西的。
可是听到“朋友一场”、“天各一方”几个字,她不禁也怅惘起来。
想了想,她大大方方地收了他的玉佩,扬唇朝他晃了晃。
“那便暂且押在我这里,等你将阿修平安送回我身边,我再还你。”
“好。”
另一侧的石柱边,明黄色的衣角被风掀起一道波纹。
崔公公屏着一口气,提心吊胆地站在魏辞身边,偷偷打量他的神情。
然后小声地圆场,“圣上,公主重情重义,亲自来送别友人,这样的友谊真是令人……”
“走吧。”
男人冷冷打断,抬步回宫。
崔公公一愣,连忙缩着脖子闭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