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走入仕途,位极人臣之后,裴度便极少跪拜谁了。
哪怕是朝堂上面见天家,陛下也给了他特权,可见他不跪,只需躬身行礼。
若是一定要说的话,其实裴度这半生,跪江烬霜的次数,是要比天家多出许多来的。
——她总是喜欢要他跪她。
并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鄙夷,倒是带了几分逗弄与调戏的意味。
裴度心里清楚,也并不太在意这样的跪拜。
他向来自矜,又从不妄自菲薄,哪怕是跪拜江烬霜,也从不觉得是耻辱抑或是什么需要屈尊降贵的事情。
无论是身份还是心理上,裴度心悦诚服。
哪怕他知晓,她要求的跪拜中,其实更多的是戏弄。
她总喜欢高坐在那美人靠或是太师椅上,双腿交叠,一只手撑着下巴,轻启朱唇,语气柔艳:“裴度,你跪一跪本宫。”
带着几分不太正经的心思。
每每这时,他都会从善如流地跪她。
她似乎很喜欢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弯着眉眼,嘴角牵起弧度:“裴度,你说,‘我求殿下垂怜’。”
太过分的话,他倒也会反抗。
——她总是得寸进尺。
“殿下,过了。”他会这样提醒她。
她便不太高兴地撇撇嘴,收了那些心思。
她的心思好猜,他也猜得准。
所以跪拜也好,顺从也好,裴度都不觉得有什么羞耻。
但自她离开,被贬出京后,他一路仕途,平步青云,官至首辅后,便极少再跪拜谁了。
——天家都不需要跪拜,旁人更是不可能要求他什么。
所以,如今,此时此刻。
裴度跪在那冷硬的石板路上,后背是毒辣的太阳,面前是高耸威严的未央宫。
那长长的石阶,像是望不到尽头一般。
有文人说,通往未央宫大殿的那道石阶,被称为通天阶。
只要登上去了,便是青云直上,遇风化龙,光宗耀祖。
但其实对于裴度而言,那石阶真的不算多难多长。
他走一走,迈一迈步子,也便到了。
——没什么难度。
可如今,他跪在那石阶之下,心口却萌生出不一样的情绪。
他突然想到——
三年前,她那般骄傲矜贵的人,在这宫殿前跪了整整三日,该有多难过啊。
他了解江烬霜。
她的骨子里,带着皇室的骄矜与贵气,不会服软,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她喜欢高高在上,裴度清楚。
所以,那一天,她跪在那长街殿外时,便像是亲手折断了自己的脊梁,强逼着自己低头。
江烬霜不喜欢低头。
江烬霜从来不会低头。
她太骄傲了。
哪怕他承认,他自诩江烬霜那般仰慕倾爱她,她也不会为了他,放弃她的风骨与脊梁。
她为了追求他,可以大肆宣扬,可以将所有的偏袒与荣光皆加于他身。
因为那对她而言,只是偏爱而已。
但若是让她低下头来,屈尊降贵地来追求他,来向他求得一份爱。
她不会的。
她也不屑于这样做。
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主导者。
她是神明。
——他才是靠着她的荣光与偏袒,暂存于世的信徒。
她只低过一次头。
为了那位如兄如父的睿阳王殿下。
她折断自己的脊梁,击中自己的膝窝,只为了求天家,给睿阳王一个公道。
那是她唯一一次服软。
裴度心神微动。
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三年前,她跪在殿外的那三天三夜,是这样的心绪与觉悟。
江烬霜,不适合低头。
他想起她曾跪在这里,跪在与他相同的这个位置,跪在那隆冬数九的大雪天,衣衫单薄,手脚冰凉,甚至比那毒辣的太阳还要恼人。
江烬霜不适合低头。
——她适合高坐在那太师椅上,双腿交叠,一只手撑着下巴,挑眉睥睨着他。
“裴度,你跪一跪本宫。”
那时候的她,明艳又高贵,万物不及。
日头照下来,裴度的思绪有些混乱了。
膝下的潮湿浸过衣服布料,像是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丝丝缕缕的疼痛刺入关节,像是被银针搅动了骨头一般。
思绪像是被太阳融化一般,乱作一团。
即便这样,裴度竟然还有心思想到,当初江烬霜跪在殿外时,应该圆滑一些,垫个护膝之类的东西的。
她皮肤娇嫩,也从未跪过那么久,膝盖肯定很难受。
她挺固执的。
想到这里,裴度又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他也挺固执的。
太阳的温度,像是要将他的后背烧灼出一个洞一般。
裴度捏了捏手上的笏板,莹白的笏板清润,但他捏着的尾部也已经沁出了湿意。
依旧目视前方。
他似乎看到那位康公公扬着拂尘,急急忙忙地朝他奔来。
“裴、裴大人!好消息好消息!”
“陛下应允了!陛下允下您的恩赏了!”
康公公报来这个消息时,年迈的眼睛都亮了几分,眉梢见喜。
裴度正了正身姿,甚至掸了掸袖间的尘土。
“微臣,谢陛下恩赐。”
一个头磕在地上,却宣告了这场对弈的胜者。
康公公关切地看向裴度,急忙又上前几步,扶着几乎站不稳的裴度起身。
大红色的官袍像是褪了几分色泽,男人膝间的衣摆脏污不堪。
康公公皱了皱眉,用拂尘给他掸了掸膝盖上的泥土,聊胜于无。
“裴大人,您说您这是何必呢……”康公公叹了口气,“您这般逼了陛下,陛下心中不快,您日后的日子也难过不是?”
裴度的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没了什么血色。
他有些迟缓地看了一眼康公公,微微颔首算作谢意,却道:“那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于他而言,日后的仕途艰辛也好,陛下的盛怒难消也好,都不算大事。
康公公闻言,张了张嘴,最终却也没再说什么,只道:“老奴送大人出去吧。”
裴度站起身来后,没动。
他的脊梁依旧挺拔笔直,他稍稍垂眸,看向了康公公搀扶着他手臂的那两只手。
康公公担着他的手臂,裴度身体的重量便不自觉地倾到了他的身上。
膝盖因为得到缓解,疼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裴大人,您怎么了?”康公公轻声询问,仍是扶着他。
裴度垂眸,墨瞳中翻滚过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的喉结滚动几下,幽深的眸底明暗交错。
“那年她走时,可有人搀扶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