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上前扶起林逋,道:“早就听说你无意仕途,却是为何?”
林逋道:“林逋不才,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老人听罢点点头,长叹一声坐了下来。
“老丈何故叹息,我的志向不是您喜欢的吗?”
“却才相反,你能不慕名利,甘于自守,正是我所喜欢的,但你寄情山水,植梅饲鹤,却也是一种标榜,你本就擅长韵律,又有天赋,所作诗词有不少我也读过,才情自不必说是好的,但你所喜爱的隐逸生活恰恰是你厌恶了世俗,不爱与人交往,恰恰是你孤傲。这可如何是好!”
林逋听得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只好呆呆地站着。
“实话与你说,我便是扶遥子。”
林逋听了大惊,看眼前这位老人鹤发童颜,但也不过七十左右岁,但果然如他所讲,这人便是扶遥子,那他的年龄岂非已经在百岁之外么。
扶遥子就是宋人皆知的清虚处士、希夷先生,那便是大名鼎鼎的道家首座陈抟老祖了。其为唐末隐士,壮年时常驻武当山,习得道家真经三卷。八十岁后开始隐居在华山。他一生所学甚丰,精通易学、相学、医学、养生学、武术功法,并着有《太极图》和《先天方圆图》等道法心说,最受道家推崇。
林逋颤声道:“您……您说的可是真的?”
老人轻轻一笑,道:“你以为我早已经死了,是吧?”
“是……世人所传,您老人家已经仙去多年啦。”
“死便是死,什么仙去,这世上哪有这许多神仙。”
林逋想起在茶肆里看到的情景,又想到刚才奔跑迅速,不由得不信,问道:“老人家,如果不是仙人,您如何能够双手放在水壶之上而不伤,您只在我腿上捏了几下,我便能如飞腾一般,难道这些不是仙术吗?”
“此等,小术耳!我欲找一人,传我一生所练心法,可惜始终未得其人啊。”
“老人家,如果您不嫌我鲁钝,小可愿意接您衣钵。”
老人站起身来道:“十多年前,我便常听你之名声,你的性格品行实是我所喜欢,但你……只可惜并非能承受我衣钵之人。”
林逋想起二人刚见面时,他曾说过的“不是你”三个字来,原来便是如此。林逋一生孤傲,不肖与世俗同流合污,但他洁身自好,自负清高,也是入了“邪道”,陈抟要寻之人乃是能够继承其卓大思想之人,林逋虽然性格高洁,但终究不是继往开来之士,他缺少的是博爱,是大家风范。
“虽然你不是可传之人,但我已百二十岁,所剩时间几可屈指能数,只好找你来暂且习我之术,待寻到可传之人当可传之,以使我之所学终能有所应用。”
林逋听了并不懊恼,他是通透之人,陈抟所言他能够领会得到。于是跪在地上磕头道:“老祖在上,林逋余生定要尽力达成老祖所期。”
自此以后,林逋跟随陈抟老祖于华山之巅习修八年,陈抟尽将平生所积传于他,但又常常暗自嗟叹,每逢此时林逋自知无法广大老祖所愿,愧疚不已。
道家之学始于老子,老子在终南山传下两大派,继承少阳派的是东华帝君,而尹喜承袭的叫作文始派,两派各有五祖。
少阳派五祖为东华帝君、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王重阳。王重阳创立全真教,发扬光大,故被称作为全真北五祖。
文始派五祖为尹喜、麻衣道人、陈抟老祖、火龙真人、张三丰。文始派又称隐仙派,隐世修仙,张三丰于山隐之中另立武当派,发扬光大了道家武学正宗。
十祖中太清右相刘海蟾、太清静宰陈抟老祖、上清右相王重阳、玉虚上相张三丰这四位神仙都有归隐生涯。四仙于隐士生涯中能自待时机,把一身所修所学奉献世间。他们自号都带子,其人生各代表一种隐士。
刘海蟾为退隐,自号海蟾子,海蟾暗喻月亮,暗示洗净铅华。祖师经历宦海浮尘,官至宰相,最终抽身而退,归隐山林,修仙访道。
王重阳为苦隐,自号重阳子,九月初九日重阳节这天是“升天成仙”的最好时间。他一生仕途不顺,空有才华,无处施展,苦闷之下,不得已才隐于终南山,追求得道成仙。
张三丰为乐隐,自号三丰子,传言三丰代表宝鸡山三座山峰。他是真正的隐士,彻底抛却功名利禄,乐隐于山水之间,超然物外,追求大道,修仙成道,成功飞升。
相比起来,唯有陈抟为待隐。陈抟老祖自号扶摇子,被称为睡仙,他修炼蛰龙功,归隐期间能够休眠,他的目的在于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最终等到了宋太祖赵匡胤,他于道中大笑。太宗几次邀请他出仕,又封予官职,但他志向不在于此。他曾经劝说那些向他寻求炼金之术的高官说,如今圣上是个有道德仁义圣明的君主。现在正是君臣上下同心同德,改革治理国家的时候,且努力从事修炼的功劳,比不上治理国家的功德。太宗因此对陈抟更加器重,下诏书赐给陈抟“希夷先生”的称号。
一日陈抟告诉林逋自己所修之学已经尽数传授,他要长睡山中。只嘱托林逋定要寻找到一个纯洁无私、坦荡光明者方可继承自己衣钵,如若寻找不到,宁可不传。
林逋自下华山之后,回到故乡隐居三年,用以消化所学。三年后方始游历全国,世人皆知林逋是个最爱游历山水的隐士,却不知他身上另有所负。
哪知二十年过去,按照老祖的标准,林逋一直却找不到合适之人,而他饱经世事,每得苦乐便更加对所学深刻一分。眼见已到花甲之年,林逋只好回到故乡西湖之畔的小孤山,真正过起了隐居生活。
他有茅屋七八间,屋前有二亩菜地,周围植数百侏梅树,屋后一个果园,除了果树之外,还有一个小小池塘,其中养着十几只白鹤。虽然林逋是个隐士,但因其名气颇大,每日里来探望他的人也不少,想要过上真正的隐居生活,那也是难得很。好在所来访客均是自己同心同德之辈,大家一起坐下来饮茶吟诗,或者赏梅弄鹤,倒也过得甚为得意。
他终生未有娶妻,家中事务皆有三个人来照顾。这三人乃是一家人,夫妻二人年纪都在五十左右,带着一个儿子。一家人原是山上的茶农,妻子炒做得一手好茶,丈夫会伺候农活,原本生活有些拮据,只因林逋最爱喝茶,相中了夫妻二人的手艺,便请来家中专门炼制茶叶,久而久之,一家人也就成了林逋的管家,农忙之时要多雇三四个短工来伺弄,平时一家三口便足够了。
唯有一点美中不足,便是这个儿子乃是一个呆儿。说他是呆儿是因为这孩子既不痴也不傻,只是有些呆。认准了一件事情便要专一做到底,后园之中养的十多只鹤大多由他照顾,这呆儿对鹤儿便充满情谊,哪一只受了伤或者哪一只产下卵来,他觉也不肯睡,定要专心伺候,谁也劝不了他。
这孩子小的时候曾经识得几个字,最爱看书,林逋所藏之书甚丰,他有闲时便取了来看,碰到不认识的字便要林逋教他,林逋倒很喜欢他的这个性子,后来养成习惯,只要在家,每日里都要教他认几个字,积年累月下来,这孩子所识得的字竟然足够能够阅读。
这日正好是仲秋节,林逋的两个朋友携了一个汉子,挑了果品酒水上来跟他过节赏月,昨日知府也早派了几个公人给他送来许多的鲜花食物,这也是朝廷里定的规矩。
恰好这天晚上晴空万里,东边推起那轮广大的月亮出来,当真是清净无瑕,光明万里。三个人借着如水月色,同饮共庆,酒酣之余免不了要写些诗词出来。林逋要呆儿将出笔砚纸墨,呆儿最喜这件事情,只张大了嘴看三个人挥毫作词,津津有味。
不觉已至夜深,那轮月已经西坠,渐渐隐没在山尖之后,其中一人道:“今人苏东坡曾道‘此事古难全’,今夜虽好,只是不与人共啊!”
林逋本已酒饮得多了,见两位朋友兴犹未尽,笑道:“这有何难!”就喊呆儿过来,要他到自己所躺的床下取出那个盒子,在盒子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木剑来给自己。呆儿如他所言,打盒子时,却见盒子中除了一把木剑外,还有三本红色封皮的书。
林逋接过那把剑,口中不住念念有词,脚踩八卦方位,念得多时,在桌上取了一盏酒含在口中,卟地喷在木剑之上,仗起剑来指着只剩边缘的月亮喝声“疾”,众人见那月亮竟自不再坠下去,反而升了起来,直到中天便即不动,如同定在天空正中一般。
他两个朋友惊得呆了半晌,同时抚掌,都道:“林兄好戏法!”三个同时大笑,坐下来又自饮酒写诗,直至四更天,方才作罢。林逋又擎了木剑,依前次一般作法,再喊一声“疾”,那月亮便慢慢散作漫天白色光点,逐渐隐去。
两个朋友相持下山而去,林逋酒早已经饮得狠了,踉跄至屋中倒头便睡,哪知正在酣处,被呆儿推醒过来,以为家中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刚要问时,却见呆儿直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泪流满面。
林逋大惊,以为定是那夫妻二人遇到什么事情,问他时,呆儿哭了半晌才道:“我想拜先生为师,学戏法变作月亮。”
林逋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那些只不过是晃人眼目的把戏而已,如何当真,况且常来一些用处也没有。”
呆儿道:“不管有用无用,我只想学来,盼您教我。”
林逋知道这孩子秉性,如果不跟他说个清楚,他是定要坚持到底才罢,但他酒意甚重,只想睡觉,只好口中敷衍他明日便教他,那呆儿又重重磕了几个头,欢天喜地地去了。
林逋一夜好睡,直睡到这日巳时方才起身,他出门至外,只觉阳光耀眼,鸟语花香,精神一振,便想到山上高处打坐调息。门前正跪着一人,看时正是呆儿,见他过来,连忙说道:“先生好睡,请先生现在就来教我。”
林逋一愣,想了半晌方才想起夜里的事情来,不由大是尴尬。眼见这呆儿在那里直是跪了半宿,如何拒绝呢。又想这孩子如此痴呆,半点聪明心性也没有,如何能做得了自己的弟子,一时踌躇不决,好不难过。正在这时夫妻二人走过来问安,见儿子跪在那里不起,以为他做错了事情,连忙都过来请罪。
林逋无奈,只好把事情说了。丈夫说道:“只怪我们两人一时不查,倒累了先生,便请先生自便,孩子我们领了去一一跟他说明。”
夫妻二人便强领了呆儿回房,告诉儿子不过是先生一句戏言,不必当真,再说你如此鲁钝,如何能做得先生的弟子,不要痴心妄想。呆儿听了父母的不住劝说,却不信他们的话,只想先生乃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如何能够对我虚言,嘴上不说,只在心里更加坚决。
林逋自到山顶找个空旷处打坐,平日里只过得片刻,心思便可宁静下来,谁知今日直坐了一个时辰,心里只是乱糟糟地,如同潮水,无法停歇。他知道今天难有结果,只好重新走下山来,哪知刚走得一二里,又见呆儿立在那里等他,见他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在那里磕头不止。林逋心里不快,长叹一声,绕过呆儿自顾走下山去。
哪知这事情无法不了了之,接连一个多月,这孩子每日里只在他门前跪了求师,其心之诚,其用之专,倒也让林逋大为感动,但老祖当年再三嘱咐于他,能传其所修者必为当世第一等聪颖之人,坦荡之人,光明之人,而这个孩子三分至诚、三分执拗,还有四分痴呆,没有一条符合老祖的要求。这二十年林逋游历之时,能入眼者也不在少数,哪一个只怕都要比眼前这个孩子强上百倍。
夫妻二人眼见这孩子痴呆的脾气上来,自己也闹不过他,商量再三,只好跟林逋说了要带着孩子离开,请先生再雇其余人来帮忙看顾。林逋也可怜那孩子的执着,又喜欢夫妻夫人的勤快朴实,雅不愿辞了他们,于是告诉二人自己在家已久,正要再出去游历,没个三年两载只怕回不得来,这样长的时间空着,估计孩子的心思也就凉了。夫妻二人听了,感激万分,不住称谢。
林逋第二日收拾停当,也没通知一家三口人,飘然下山去了,以后几日有朋友来访,却都扑空,只道林先生真乃最自由之人,这番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潇洒让人好不羡慕。殊不知林逋的这次离开,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当真有仓皇之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