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死了。
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朝兮仍然出离的平静,甚至没有像小说故事里写的那样,望着他的死相去回忆那些相对美好温情的过往。
这样,似乎显得有些薄情。
但朝兮也不是没对他有情有义过。
印象中那个救国图存、英雄本色的张启山,自从婚礼那日张府一别,就再没出现于朝兮的面前。
不是朝兮心狠手毒。
而是如今的张启山,就只配被谢朝兮这般对待。
想通了这一节,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了,就连朝兮割下他脸皮的动作,都没了半分犹疑。
三百七十二刀,赔的是朝兮在疗养院所受的伤痛。
死后被做成人皮面具,赔的是张起灵那一份。
算起来是张启山赚了。
嘱托族人将无脸尸体放进冰棺里好好保存后,朝兮戴上了张启山的人皮面具,用最快的速度去往格尔木。
张日山被张启山留在北京处理公务,没有随同,但若张启山与随行亲兵一直断绝音讯,时间拖得越长,就越容易被张日山察觉异样。
霍仙姑的人一早在格尔木接应,听候朝兮差遣。
霍仙姑和解九都不知道张启山的死讯,因为事先朝兮只同他们说,会把张启山扣留在巴乃,再易容成他的模样,进入格尔木解救张起灵。
长沙九门同气连枝,若被他们知晓张启山被他杀了,只怕张起灵的救命之恩也要被抛诸脑后。
他现下只想利用这个时间差,尽快把人带离危险之地。
数日后,格尔木疗养院。
对于季院长而言,尽管北京的张首长是个来去如风的大人物,他的职位也没有到能过问首长行程的地步,但像这样突然到来,还是并不常见的。
遑论张首长这次根本没有询问最新的研究成果,而是直截了当地要求清场,说要去看三楼的那位重要“患者”。
“今天的药剂还没有注射。”
季院长不敢怠慢,更不敢说出心中的疑问,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说:“最近药效不是很稳定,恐怕会冲撞到您。要不,您先休息休息,等……”
“不必。”
今天的张首长很奇怪。
似乎比往常更加惜字如金,声音也没有往常低沉……嗐,这不是张首长还能是谁?
季院长怪自己胡思乱想,看首长的脸色越发凝滞,像是风雨欲来的模样,连忙小跑几步,一面吩咐医生们按照要求清场,一面亲自带路,领着首长和随行的亲兵们进去。
三楼,三零二号房。
纵使有所准备,病房门口的九道锁还是超出了朝兮的想象——螺纹钢做的锁销,怕是张启山背后那位的大门也未必有这个待遇吧。
季院长平时很少亲自做这样的事,不熟悉门锁,光开门就用了快半小时。
朝兮耐着性子没有皱眉——事实上,是新制的人皮面具不太服帖,他很难做出比较精细的面部表情。
“还有两个小时就到用药的时间了。”季院长一边开门,一边不放心地小声提醒,“首长,您务必要当心……”
“你可以走了。”
朝兮语气生硬,给一旁装作亲兵的霍家伙计使了个眼色。
伙计会意,板起脸孔道:“北京方面有新的指示,我们今天要带走这个人,请季院长出去安排安排,做好保密工作。”
季院长一惊,带走?
要知道,光是研究药剂留住这个“患者”,他们就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这几年关于此人血液的研究一直没有成效,季院长已经做好了引咎辞职的准备。
他下意识道:“怎么会突然……”
一语未毕,他就看到张首长冷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于是浑身都震悚了一下,后面的话就都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我这就去办。”
看着季院长的白色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朝兮留了两个人望风,推门进去。
屋内没有开窗,窗帘拉着,昏暗无光,浓重的药水味散不出去,久而久之,与血腥味、饭菜味和陈旧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实在称不上好闻。
朝兮打开灯。
屋里只摆了一张病床,张起灵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听见动静后,才慢慢转过头来,无神的眼睛完完整整倒映着朝兮的容颜。
他瞳孔微震,但快如闪电,就又恢复了平静。
朝兮鼻尖微酸,眼角飞快落下一滴清泪,所以未能觉察。
与在喇嘛庙时相比,张起灵瘦了许多,两颊的肉塌陷下去,眼眶突出,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了。
他的脸色很白,唇瓣血色全无。
过度抽血后的贫血和营养不良,这种情况,没有人比朝兮更清楚了。
有那么一瞬间,朝兮很想冲过去抱一抱他,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但很快恢复了理智,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带他走。
两个霍家伙计赶紧走过来,在他的病号服外披了一件外套,一左一右将他扶了起来。
张起灵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做出反应,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任由别人摆布。
提前准备好的军用救护车停在楼下,众人没有耽搁,就将张起灵抬上了车厢,朝兮和几个伙计一起坐了上去。
季院长固然不放心,可也不敢靠近,远远地看着汽车驶出疗养院。
张启山的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车子离开格尔木市区,从救护车换成了普通的吉普车,没有去北京,而是转道开往墨脱。
朝兮准备带张起灵去喇嘛庙休养一段日子。
那里安葬着张起灵的父母,那里还有张起灵的“德仁”,或许,张起灵在那里能够摆脱失魂症带来的痛苦。
他试探着揽过张起灵的肩膀,暗暗做下决定: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放张起灵独自离开了。
张起灵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数日的汽车颠簸,除了吃喝拉撒,张起灵唯一做的事,就是望着车窗外的快速闪退的景色,目光空茫无所依。
临近雪山脚下,最后一个邮局,朝兮把卸下的人皮面具,连同一封信,寄给远在北京的张日山。
再过几天,广西的族人也会把张启山的尸首送过去。
张启山诚然已死了。
但“张启山”是生是死,相信张日山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朝兮与霍家人在山脚下分别。
“此行,谢某谢过诸位。”
朝兮对着所有霍家伙计庄重鞠躬,言辞恳切。
领头人连忙搀扶一把,道:“谢老板客气了,我们都是奉了当家的吩咐,当不得当不得。”
朝兮仍坚持行礼以作答谢,又道:“请回去转告霍当家与解当家,此桩恩情,谢某记下了。谢某的承诺永远有效,千山万水,永志不忘。”
目送着霍家的车队远去,朝兮才转头拉着张起灵上山。
但他没有直接去喇嘛庙,而是先带了张起灵去祭拜白玛和张佛林。
一别经年,藏海花依旧在雪山之巅静静开放,如火如荼,红成了人间的彼岸。
“老三,弟媳妇,我把你们的小官儿带回来了。”
以张起灵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况且,这次他已想好了,只要张起灵康复,他就将他们之间的一切渊源告知。
无论张起灵作何决定,哪怕是排斥他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二大爷,他也愿意坦然接受——总归,不会比死不相认更糟糕了吧。
朝兮向着藏海花田三鞠躬,默默祷告片刻,才把三炷香插进雪地里。
这样的环境下,香是点不燃的,不过略做象征,料想他们夫妇看在儿子面上,也不会计较自己这个当人哥哥的不是。
张起灵好像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淡然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朝兮叹了叹气,心道:不必急于一时。
他回头去拉起张起灵的手腕,温声道:“雪山风冷,你身子虚,我带你回……”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感觉腹部忽然一凉,像是山上的雪花渗进了他的血肉深处,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握住张起灵的手,忽然就没了力气,软软松脱。
张起灵踉跄着退后几步,淡漠的眼睛里弥漫着比山巅更加冰冷的风雪。
他白玉一般的手上,突兀地沾上了红色的液体,随着他拔出短刀的动作,有更多暗红色的血喷在他藏青色的外衣上,触目惊心。
朝兮低了低头,看见衣服上被戳开了一个洞,源源不断的鲜血,正从那个血洞里往外流。
迟来的疼痛,被寒风麻痹得不甚明晰。
以朝兮的身手,现在的张起灵根本伤不了他。
但谢朝兮永远不会对张起灵设防。
朝兮慢慢地倒了下去,倒在了盛开如彼岸花的藏海花田里。
瞳孔涣散,体力流逝,在陷入黑暗深渊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张起灵转身,消失在茫茫雪海。
麒麟生劫,藏海花开。
竹寺尹言,等君……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