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最近的日子不算太平。
前有谢氏书局开张长沙城命案连连,后有几位被挑了盘口的当家几次三番缠着他拿个主意,内有矿山之行毒伤未愈,外有中央来电通知,“老相识”陆建勋即将赴任长沙开展情报工作。
更不必说潜伏在长沙城里的日本特务,还有日本人的秘密实验,日益紧张的国内局势……
一桩桩一件件,真是没有一个顺心顺意的。
就连二月红辗转送来的关于矿山的资料,也不能让他为之展颜。
“这个谢朝兮……”
送走警察署的副署长,张启山靠在沙发上,疲倦地揉了揉眼眶。
副官体贴地热了一杯牛奶给他,建议道:“佛爷,要不我去一趟他的住处,好歹敲打敲打他,也别太猖狂了。”
“敲打什么?”张启山无奈地笑笑,一语双关,“你又打不过他。”
副官为之气结。
“那……就放任他继续在长沙惹是生非?您听刚才刘副署长说的,长沙城有多少年没死过这么多……”
“他若真的是惹是生非,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四爷和霍家也不会吃这么一个哑巴亏,巴巴地请我拿什么主意。”
温热的牛奶熨帖着烦乱的心绪,张启山豁然睁开双眸,凝聚起明澈的精光。
“这几年趁着国难,九门有些人私底下诛除异己的事也没少做,只因没闹出大的祸端,我也不好过问。如今他们想故技重施却栽了跟头,顾忌着我的态度,不敢贸然闹大,这才来探一探我的口风。”
副官心领神会,道:“佛爷是想借着那谢朝兮的手,重整九门秩序?”
张启山颔首。
“现在是什么光景你也清楚,日本人的野心绝不是几个特务就能达到的,这种时候长沙绝不能后院起火。有些人只顾着眼前利益自毁长城,那就留不得。”
张启山眼中掠过一道凌厉如刀的冷芒,见血封喉。
副官鲜少见佛爷生这么大的气。
他自是清楚,在这国家兴亡的关键时刻,比起朝兮处事的狠决,有些人有钱有势却不顾大局,整日惦记着怎么对付自家人,才更让佛爷震怒。
不过……副官抿了抿唇,道:“佛爷,您信得过他?”
张启山想起在矿山里和朝兮的交谈,轻轻点头,继而摇头。
“无关信任。”张启山道,“应该说,互相利用罢了。”
“互相利用?”
副官面露疑惑,没听明白。
张启山勾了勾唇,解释:“你当他为何都这般胆大妄为了,却从不主动招惹九门中人,而只是反击?”
旁的不说,就凭他挑翻水蝗的那么多盘口却分文不取,点到为止留足余地,便知道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做到什么地步,达到什么目的。
张启山看见副官眼底的迷茫,接着说:“他是看中了我这个布防官的身份。九门以土夫子起家,现下虽说各有行当,但说白了都是商人心态,唯有我掌了军权。”
“他知道我职责所在,会不遗余力维持长沙局势的平衡。那余地不是留给水家和霍家,而是留给我的。”
“我利用他整顿九门,他也利用我为羽翼,在长沙站稳脚跟。”
副官恍然如悟。
“他倒是真敢赌。”
他就不怕佛爷是个贪权夺利之人?
当然这句话副官不敢说出口。
张启山若有所思。
与其说是赌,倒不如说朝兮算准了他的心思。陆建勋即将来到长沙,此人汲汲营营,一向与他不睦,他自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希望长沙安定……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陆建勋的到来应该是军方绝密,朝兮是如何能算准这些的?
张启山立刻端肃面容,正色吩咐副官:“日山,你去查一查,自从谢朝兮出现在长沙后,陆建勋与长沙城内有没有信件或电报往来。”
副官一惊:“佛爷是怀疑……”
“先去查了再说。”
世上的事不该有太多巧合。
朝兮尤其如此。
*
南京政府的特派情报员陆建勋于腊月初一抵达长沙,先至张启山府中会面,同事“叙旧”,后一一拜访九门,意图拉拢。
……未果。
朝兮把信纸团作一团,随手丢进脚边的火盆里,继续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看伙计们在中庭里对打练武。
陈皮给他掖了掖狐毛毯子,随口问道:“你方才说这是故友来信,怎么还烧了?”
“阅后即焚那叫行事严谨,小陈皮,你还嫩着呢。”
朝兮的笑容诡谲难测。
陈皮小声嘟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为什么一口一个小陈皮、小陈皮的。”
“你刚成年,怎么不小?”朝兮端起盖碗来喝了口茶,老气横秋,“我要是早些娶亲,这会儿孙子都有你这般大了。”
平常不提,连他自己都没留意,今年都六十岁了。
而陈皮闻之吃了一惊,他初识朝兮是六年前,六年不长不短,朝兮若是精心保养,没有变老也不奇怪……不过有时候仔细想想,朝兮的六年跟昨天今天也没什么区别。
光听语气,的确听不出来朝兮是在开玩笑,但若是真的,未免也太过离奇了。
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长岁不老的人呢?
陈皮想不懂,索性不想了。
陈皮道:“听说城里来了一个南京政府的情报员,昨儿去梨园求见我师父,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那些事儿就让军爷自己去想吧。”
陈皮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朝兮说的“军爷”是指的张启山——一个不同寻常的称呼,就像他与张启山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交情一样。
陈皮略有几分不悦,道:“你同佛爷很熟识么?”
朝兮居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给出结论:“的确是比认识你要早些。”
这回是大大的不悦了。
陈皮懊恼地道了一声:“哦。”
朝兮没理会陈皮这点儿小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搁下了盖碗茶,嘴里念叨着“再松懈下去都得折在斗里”,下去中庭里一个个修正伙计们拳掌的力度和姿势。
连陈皮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