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在拐角处看见的那片明黄色的衣角,一位怀有身孕柔弱妇人行动真有这么利索吗?他和岑遥栖一路都没追上。
谢凌衣不着痕迹的往前侧身,警惕地挡在妇人和岑遥栖之间。
“那倒是奴家的错了,在这里给郎君赔个不是,还请郎君见谅。”她欠了欠身,行动之间犹如弱柳扶风,我见犹怜,任谁都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美人身姿纤弱,温和危害,唯有高高隆起的腹部格格不入。
岑遥栖见她手抚着肚子,摇摇欲坠,哪能真怪她些什么?但又不敢伸手扶她,只能挥手示意自己并无此心。
“你在这里做什么?”谢凌衣不同的委婉,直截了当的质问。
他向来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这人深夜在巷口哭泣,怎么看都十分可疑。
女娘期期艾艾地开口:“郎君有所不知,奴家亦是楼外楼的乐娘。”
他们刚从楼外楼追出来,怎么不知道其中还有位怀孕的乐娘。
乐娘即乐伎,能歌善舞,楼外楼的女娘皆是如此,可她们终究不是自由身,又如何……
谢凌衣惊疑不定的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始终没有挪开。
相顾无言,但她还是能明白两人的意思,惨然一笑:“郎君有所不知,正因为奴家眼下这般情形,才只敢深夜出来透透气。起初还能拿绸布裹着肚子,叫外人看不出来,可近段时日月份大了,到底是瞒也瞒不住,白日里只称病不出。可纸终于包不住火,奴家恐前路堪忧,思至此,一时感怀伤神,不禁潸然落下,这才吓到两位郎君。”
“奴家无计可施啊,要是掌事娘子知晓此事,奴家是绝没有活路的!”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眼眶滚落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出。
“你可有叫孩子父亲来赎你?”谢凌衣面无表情地皱着眉头发问。
女娘像是听见什么不可置信的话语,美丽的脸孔空白一瞬,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勉强勾出一个苦笑。
“奴家贱籍在身,他哪有那么多的钱来赎?”
岑遥栖到底没发表关于此事的见解,只是低声说:“更深露重,恐染上风寒,娘子请回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还请顾惜身体。”
女娘听她这话也在沉思,不知道想明白没有。
“我送娘子,请吧。”出声的是谢凌衣,他伸直手臂,做了客气的手势。
他还没打消对她的怀疑。
“啊?……好。”女娘似是颇为意外,但又很快点头,柔柔致谢,“如此那就多谢郎君了。”
明黄色的裙摆行动间摇曳生姿,宛如盛开正艳的芍药。
谢凌衣同岑遥栖跟在她的身后,没有放松警惕。
“这好像不会回楼外楼的路吧。”
冰凉的眼刀刮过瘦弱的背影,她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如芒在背。
“郎君不是咱们楼外楼的常客,自然不知这条回去的近路也是情有可原。”那道背影僵硬过后才缓缓放松,抿了抿唇,才细声细气地解释道。
“从这条巷口进去有扇门,便是楼里的后门。”
女娘在前面引路,昏黄烛火照不亮沿路的景色,好歹聊胜于无。
瘦弱的背影看似毫无威胁,或许这能够解释为什么谢凌衣没追上她。
可他并不觉得这就代表她就没问题。
谢凌衣手腕稍作翻转,指尖蓄起灵力,眼神冷冷盯着前方的那道身影。
夜风柔柔吹散她将挽未挽的发髻,青丝如瀑,垂在从背后看不出身形的腰间,她自顾自说着话,似乎对背后的危险恍若未觉。
淡金色的灵力在谢凌衣的手中蓄势待发,不消一刻,便能轻易斩断那细瘦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被人牢牢锁在手心。
谢凌衣一愣,灵力顷刻间溃散,了无痕迹。
他偏头看旁边的人,后者直视他的眼神,没做解答,只是冲着他摇头。
谢凌衣回头,打消对那人动手的想法。
岑遥栖见起了效果,就准备收回手,但他没能如愿。
不过这他也并不意外,直到骨节分明的手指分开他的五指,强硬地插入他的指间,十指相扣。
岑遥栖:“……”
这人怎么能这样啊!还顺杆爬。
他幽幽地看向谢凌衣,千言万语近在不言中。
后者故作不解,还十分温柔体贴的凑近些:“怎么?困了?马上回去了,再忍忍。”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轻轻用拇指在他虎口处捏了捏,动作轻佻、暧昧到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举动。
岑遥栖在心里直叹气,事实上是他想错了做不出来的是以前的谢凌衣,现在的谢凌衣是没什么能做不出来的。
“松手。”但他不认为自己应该助纣为虐。
然而谢凌衣并没有松开,反而还越收越紧,仿佛故意跟他作对。
“为什么?”谢凌衣同他往前走着,紧紧相牵的手被宽大的衣袖遮挡得严严实实,前面的人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这还需要理由,让他松手就应该松手!
岑遥栖拧眉,谢凌衣却低笑一声,磁性的嗓音在他耳边久久萦绕不去:“岑遥栖,我不会松开你的手,但这并不代表你不能摆脱我!”
“你修为比我高,想要教训我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比如用你给我那把剑划烂我的手,让我不敢再接近你。”
本就尚好的耳力在黑夜中越发敏锐,谢凌衣的一字一句都清晰入耳。
“这是你教我的。”
“岑遥栖,你会拿剑指向我吗?”
“可是,你没有。”
“你明明能反抗的。”
这是岑遥栖头回听谢凌衣一口气说这么多句子,他似乎不打算放过他,不依不饶缠着他,非要问个答案。
“为什么呢?”
脑海中的事情似乎都化成一颗一颗的细碎珠子,谢凌衣的话像是一条长线,把琐碎的东西不厌其烦串成珠串。
岑遥栖的睫毛随着谢凌衣逐渐变调的语气微微颤动。
柔软的心门被人悄悄砸出一个小洞,答案分明就在眼前,但凑近一看又如水中月般朦胧。
“闭嘴。”岑遥栖被他几个问题问得头疼,不敢深想,干脆选择了逃避。
被这般对待的谢凌衣也不恼,反而还态度很好的“哦”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不能把人逼得太紧,所以干脆遂了他的愿。
“那我能牵你的手了吗?”谢凌衣提问道。
这人还真是长本事了,说得头头是道。
岑遥栖无力拒绝,疲惫地拉长尾音:“牵牵牵。”
谢凌衣低头,唇边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拉着他的手往回走,连前面的人影都看出几分顺眼。
拐过最后一道巷口,楼外楼不为外人所知的后门赫然出现在几人眼前。
“多谢郎君,今夜就此别过。”那女娘推开后门,对着两人行了一礼。
岑遥栖用空闲的手挥了挥,既然她所言非虚,他俩也没再留在这的道理。
“郎君留步。”
他同谢凌衣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之人重新叫住了他。
岑遥栖偏头,没有转过身,谢凌衣非要牵着他的手,实在不方便。
女娘咬着嫣红的下唇,放低姿态,用着恳求的语气:“今夜之事不能为外人道也,烦请郎君千万替奴家保守秘密。”
“这是自然。”岑遥栖一口答应。
夜幕沉沉,女娘拖着羸弱的身躯,轻手轻脚走回自己的房间。
窗外,不远处的屋顶之上立着两道身影。
“可以回去了?”
见他女娘如常人一般脱去鞋袜上床榻入睡,岑遥栖冲着紧盯着不放的谢凌衣抬抬下巴。
谢凌衣没动:“总觉得哪里不对。”
岑遥栖伸懒腰到一半,发现手还没自由,做了一半,又收回去了。
“那简单,明天一问皆知。”他平淡接道。
就算她真有问题,可她到底什么都没做。
谢凌衣不做过多纠结:“嗯。”
这回换作岑遥栖没动,他略带疑问抬头。
“手。”岑遥栖提醒道。
谢凌衣置若罔闻:“不急。”
岑遥栖:“……”
这手都牵了快半个时辰了,还没腻吗?他简直叹为观止。
谢凌衣张了张嘴, 似乎打算说点什么,岑遥栖没给他那个机会。
“随你。”他是真怕这张嘴一开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他真是怕了他了。
重新回到住的地方,祝长生和虞灯两个人的房间没有任何响动。
岑遥栖路过之时,没忘记在两间房设下保护的结界,事已至此,不如好好睡一觉。
“你不担心担心我?”
谢凌衣站在他旁边,见他做完一切,才出声询问。
“担心担心。”他随口敷衍。
他认输,哪里敢说不担心?
“有多担心?”谢凌衣挑了挑眉毛。
“担心到巴不得一整晚守着你,行了吧。”
“这是你说的,我当真了。”
“我没说。”
“你说了。”
谢凌衣不由分说拉着岑遥栖回刚刚的房间。
后者被拽进去的时候恨不得给刚刚说那话的自己一个巴掌。
“既为人师,那就不能言而无信。”谢凌衣故作正经的开口。
岑遥栖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我不是,你才是。”
谢凌衣:“……”
“还不赶紧睡!”话虽如此,但岑遥栖还是恶声恶气地对他说道。
“那你?”谢凌衣追问。
岑遥栖捏了捏眉心:“我等你睡着了再走行吧?”
他已经做了让步,这人不能再没完没了吧!
“不行。”谢凌衣理直气壮,他不接受讨价还价。
岑遥栖这下真无言以对。
谢凌衣从善如流地开始解他的衣服:“我来给你更衣,又不是没睡过。”
岑遥栖打开他的手,有些心累:“我自己有手。”
刚把外面那层霜白的长衫解开,就感觉到不对,手指停在心口:“我什么时候说要在这睡了?”
谢凌衣微笑,不说话。
岑遥栖眯起漂亮的眼睛,慢慢走到床边,褪下那件沾了些许的外袍,放在床边的黄花梨龙首衣架上。
“我留在这也不是不行。”岑遥栖倒在床上,绸缎般黑亮的青丝落满大半个床铺。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唯有月辉倾泻而下,透过这点微弱的亮光,岑遥栖的面容看不大清楚,明明灭灭间,唯有完美的骨相过目不忘。
他一个人占据整张大床,琉璃般的眸子划过一丝狡黠。
“我睡床上,你睡地上。”他像以前一样转过身,留给谢凌衣清瘦的背影。
“不要。”
“很挤。”
谢凌衣并不意外,这才是喝茶要过两遍水的岑遥栖,娇气得很。
“如果是祝长生在这,你还会嫌挤吗?”谢凌衣站在原地,沉沉说道。
岑遥栖被他一句话惊得坐起身,抬起眼睛看他。
谢凌衣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的举动,只自顾自的说着:“他比我小些,你偏爱他也是正常的。”
岑遥栖忍无可忍地伸出手,拽住他的手臂,把人扯倒在床上。
他上半身趴在这人的身上,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赶紧睡,我看着你睡。”他咬了咬后槽牙,只觉得开窍之后的谢凌衣麻烦死了。
正中下怀的谢凌衣和上方的岑遥栖四目相对,对方头上的发簪估计在行动之间掉在床底下了,黑软顺滑的长发顺着肩背落到了他的胸前,但谁都没有下去捡的心思。
有几缕发丝还落在了他的脸上,有点痒,但发间清香却如附骨之蛆缠着他不放。
此情此景,是他几番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唯一可惜的就是他脸上不是自己的本相。
岑遥栖压下谢凌衣摸在他脸上的手,低声警告:“赶紧睡。”
他只觉得好笑,被他这么盯着,谁睡得着?
他躺在柔软的床铺,都道他冷漠如冰的眉眼是怎么也冷不起来,脸上的锋利也在此刻变得柔软。
“你哄我睡?”他状是随意问出口。
“做梦。”
“如果……”
“再提祝长生,我真的会动手。”岑遥栖耐心不多了,赶紧截断他的话头。
谢凌衣的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有几分稚气:“如果是我阿娘,她应该会这么做。”
岑遥栖沉吟半响,失笑侧头:“你真是……”
“不过都恍若隔世了,不对,倒真是隔世了。”谢凌衣向来没有情绪的眼眸里浮现几许不大明显的怀念,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岑遥栖松开对他的束缚,躺倒在他的身侧,有些时候,之所以明知道这人是装的他还是会上当,是因为他怕哪一天对方不是装的。
“闭眼。”
“干嘛。”
“给你讲个故事好了。”
“那你讲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