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8 章 师父手段 早该见识
我散乱的发丝扫过师父脚踝时，他腕间银铃突然无风自响，惊得第五家灶膛爆出颗火星。
当暮色彻底吞没山径，师父正趴在我背上捣鼓银杏果。三岁孩童的体温透过织锦小袄传来，热的人背心直冒汗。他忽然将那黏糊糊的果肉揪下来贴在我鼻子下，抹不去的孩子性混着老成的腔调，让人头疼。“那丫头看似单纯，实则比霞儿还倔。”
“霞儿的事，本身也处理得不好。”我想起霞儿最后倔强着拒绝我想给她补嫁妆时的悲哀，心里总好像有个什么，怎么也扯不断。“和世人比起来，反倒是那相柳最安逸。”
“谁叫你那时候扭扭捏捏的非要听那俩仙君的去找天岚帮忙，结果一下子就被开了色胆，搞的一身麻烦。”师父弹指震落我发间愁思，“不过也好，启蒙的早，解决也就容易，你这定力，也不是一般强压能拆的坏的。”
“无心才是定力的根本，那阳锁当时还是救了咱俩一命。”我不自觉的想起当时又想要叛逆却不断自责的狼狈，轻叹过往，也放下过往。“无心难道非要从心里生？好折磨人。”
“没了就得了，总想着就没意思了。为师欠你的此生必还，至于别人欠你的，时候到了，会让你记得去讨。”
“还有谁？”我有些纳闷，但老龙趴在屋檐下说明了有他一个，朱雀蛋如果也算一个，还有谁？
“时候不到，多说无益。”
回山的路上陆春生和妮儿找到了一片山药藏身之所，他俩欢呼着用土把山药埋起时的兴奋，惊起满滩鹡鸰。师父突然哼起得瑟的水调，隐隐约听到声，“啷滴啷个啷呦，克放牛山呦~”
翌日晨雾漫过第三重山脊时，师父哼着他新编的放牛歌，肉指捏着柳条在溪面乱划。银线竹纹的织锦小衫沾满草屑，金丝虎头鞋尖挑起的露珠里，映着山道上茜色发带忽隐忽现。
山道拐弯处的老松盘根错节，枝桠间垂落的藤蔓沾满晨露。熙儿挎着竹篮转过弯时，葛布裙裾扫过岩缝里新开的野菊，惊起几只饮露的蓝翅蝶。竹篮里被布裹着的孩童穿的各种织锦小衫系了一摞，感觉能给五六个孩子换洗一秋。
陆春生正卡在岩缝摘石耳，粗麻衣襟被青苔染成墨绿。少年后背补丁随着攀爬动作裂开新口，露出晒成麦色的肌肤。他听见木屐叩击山石的脆响，定下心神去听响声的去向。当他确定那脆响向自己这边靠近时，慌慌张张跳下岩壁，手中石耳掉进溪流也顾不得捞。
"；姑娘今日怎的独自上山？"；少年远远的等着熙儿走近，无处安放的脏手在衣摆蹭了又蹭，才拎过少女手上的竹篮。
再见到这个被阳光晒着也能浸出土气的男孩子，熙儿想不起他昨日的慌乱，却也能感受到他今日的紧张。于是轻笑着答话，希望能让这可能没见过世面的小哥更快融入山里。“听说哥儿带了些流离失所的孩子回来，就带了些我家兄弟姐妹穿不了的旧衣服来。也好帮哥儿省些开支。”
陆春生自然是见过世面的，看熙儿不似昨日那般少言寡语，便赶紧趁热打铁的献起殷勤来。以他的韧性来说，第一次扎个钉子进人心，第二次必要撬个裂缝把自己塞进去。于是他就护在熙儿前路，开山刀一会儿挑开带刺的悬钩子藤，一会儿砍断横生乱枝的灌木，忙活个不停。
她目光掠过少年渗血的指尖，忽然想起昨日分别时那里闪着的血光，掏出包金疮药，快速的塞在他腰带里。山风卷来炊烟气息，混着陆春生身上松脂与汗水的味道，让她不自觉皱了皱鼻尖。却还是要问：“你昨日说我弟弟有东西没拿。”
“啊，之前夜里一起编着玩的青蛙和蚂蚱，他总不离手，我怕他回家路上想要……”
“哦……”熙儿想先生不会真的喜欢这些东西，轻声掐断了话头。
陆春生怎么会畏惧话题夭折，赶忙又说道：“这山上道场与外界不通，姑娘以后要来可是不那么方便，还是……”
“没事儿。”熙儿拎起自己的镰刀，“我在仙人岭那边也总是采药，这不算什么。”
说起仙人岭，陆春生没有去过，更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接不上的话头就如同姑娘伸长了脖子在眺望的山尖，都与他无关。
但陆春生还不放弃。他挠挠头，突然眼睛一亮，说：“姑娘既然常采药，我知道这山上有几处草药长得极好的地方，我可以带姑娘……”
“哥儿既然是要采药，不如自己先去。”熙儿打断他，拿回了少年手中摩挲的竹篮，提手磨亮的包浆，是她自先生教她编篮后一直小心使用的痕迹。
她嫌陆春生太慢，忽然加快步伐，木屐踩碎岩缝间凝结的薄霜，留下陆春生在原地愣神。
等他反应过来，赶忙追上去，却不小心被藤蔓绊倒，整个人扑在地上。熙儿听到动静回头，见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一笑，让陆春生有些恍惚，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加快脚步跟上熙儿。一路上，他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帮她拨开可能会刮到她的树枝。
少女跨过内门石桥时，身后的葛布少年躲在了花丛之后，似乎是要确认是我亲自接到了熙儿，才肯放心离开。
那角度远远的是看不见那坐在怪石上摆着小脚，接长麦秆吸豆浆的小孩的。
也不知道师父此番还童是准备再研究些什么新的游戏出来，熙儿怕师父这样胡闹是因为身子变小了无聊，生了些莫须有的担忧：“先生还好吧……”
“他？他好得很。”我见那麦秆接到了丈余还能吸上水来，惹得我都想试试自己有没有那个气力了。“师父！熙儿送新衣服来了！我给你拿去洗？”
“不用！我自己搞！”他也不客气，从怪石里跳了下来。可能是没计算好身高，落地时的转身早了些，在打到地面那一刻，被我用风托住了。
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走下了风梯，整了整衣襟，迈着方步踱了过来。“谢谢熙儿姐姐！”他行礼接篮子的动作有模有样的，惹的熙儿一阵蹙眉。
“先生……”不必多礼。
熙儿的话含在嘴里，始终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我做了些纳米涂层，应该可以应付到新衣服打印好之前，到时候熙儿姐姐就再不用送这么多衣服来了。”小儿拿出个装了些闪着黝黑光芒液体的小桶，开开心心的揪着打盹的老龙那长长的龙髯，玩刷涂层的恶作剧去了。
道场厨房的陶灶腾起青烟，蒸笼缝隙溢出的橘皮香与面香缠绵成雾。我握着熙儿手腕带她揉面时，发现她指尖冰凉如浸过山泉。
那冰凉的手指心不在焉的，连粉堆都撩不成功。“师父又不是第一次当小孩，按他说的，每百年就轮回一次，应该也当了十几次了。”
熙儿总不能相信这连画本子都不敢写的剧情，“哥儿，先生……当真是还童？”
“那能假？我是看着他还童的。不过当时情况复杂，他用力过猛，结果比预期的还小了七岁。”
“用力过猛……”熙儿轻叹，似乎在盘算，若不是因此，师父若能有十岁的样子，她也能拒绝父母拒绝的更容易些。她不是自小习了女戒的霞儿，她说不！自然会以死相逼。
不过这第五家也是，霞儿已经过了年纪嫁不如意，他们还要折腾熙儿，真是怎么也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醒发时辰比力道紧要。”我捏热那丢了魂的手，重新引着按向面团中央，发酵产生的微颤透过麦粉传来，恍如触碰初生雀鸟的心跳。面缸里昨夜埋的银杏果突然爆开，迸裂声惊得熙儿指尖戳进绵软的面团，留下个月牙状的凹痕。
用棉纱盖上面团，熙儿抠着嵌在指甲里的干面，终于能岔开话题。“好久没见天奇哥。”
帮她摘了围裙，我拉着她就走。“我带你去看看？”
余天奇入境已有六个月，刑云仙君一面维持着护山阵，一面维持着护法阵，有点辛苦。好在师父也给入境的房间做了些维持生命的设备配合。有节律的设备滴滴声宣告着一切尽在掌握。
熙儿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超越认知的空间。虽然她看不见术法的光耀，却能看见那些冰冷的机器和补充营养的吊瓶。那水滴沿着脉管流入身体，只会让身体变得更加冰凉。入秋还在烤火的屋子热的让人憋闷，却只能让躺在里面的两个人维持体温。
“天奇哥怎会……”熙儿抚上那本该壮硕的肩头，缺乏运动导致的纤细让她慌张收回了手指。“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似乎是被熙儿打扰了梦境，余天奇扯着唇角一脸不耐，话没说出声，倒是吹了个泡泡出来。
“快出去！”刑云仙君催促道，术法催动，隔空捏住了余天奇的嘴。
我讪讪的托着僵在原地的熙儿离开，背上的阳光真实而温暖。
“天机不能说，说了挨雷劈。不过大致就是做个梦，救个世，回来。有的梦比较长，有的比较短，有的危险，有的惑心。但是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快点干活，快点回来。”我算了算时间，离面醒发好还有一会儿，便细细给她解释：“人见乱在地，实则乱在天。我们留在天地之间，目的是为天不可为，平地不可平。当然，内门的目的不止于此，止于正道苍生。师父上的课多也此述，你该记得。”
“天下大同，万物大同，行而大同，乱亦大同，天地生我，我即天地，正道天地，自正则正。”她默默念着，似乎悟出了什么，但她总觉得不该如此浅显，抿着唇，再难多言。
“他话说的直白，但有几人能做字面理解？”我轻笑着想揉她突然懵懂的头，却发现此刻的女子装扮，揉起来不顺手，遂又作罢。“他当年大闹第五家，不是为了要霞儿不给山里添乱子，是觉得你简单又有本事，容易被第五家给祸祸了。事实证明也是如此，不论你现今这般如何的不输当年的第五先，却依然得走上被逼着结婚的路。但师父也不是人，他帮不了你，这事儿昨夜我们也已经聊过了。”
“我不是想他帮我……”熙儿沉下头，我看不见她的悲伤，却能听到。
“我知道你喜欢他，可他是越活越小的主，你俩时间也不同路，何必呢？”我也不会劝人，也不会拒绝，话说到一半，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好点燃掌心，给她个思路：“你看那里闪光的匣子都是师父弄的，我手上的火也不是人该有的，我俩都不是神仙，但也不是人，那话本子里不是写人妖殊途，妖人惑心么？那你就这么想呗。”
“所以你才把霞儿姐和嫂子都送走了？”
我望着这第一次见到的眉眼拧在一起的小姑娘，似乎看到阿木尔，看到了霞儿，看到了凛月，她们出现在我最正确的年岁，而我却始终不是个正确的选项。我也难过，但只能寄希望给南天门，寄希望于他们告诉我的愿意等我几世时间做休整的停留。
说是这么说，最后又如何，谁又想提前知道呢？
发酵好的面团膨大到最舒适的状态，戳开来看，里面细密满布呼吸的通道。霞儿轻叹道：“如果我能像它……”
“要是真能又醉人又心眼多，倒是不错。”刚恶作剧过的小孩穿着刷了涂层的衣服过来看发酵的情况，也不知道洗没洗过的手指戳向面团。“嗯！这个全做糖饼浪费了，留一半做馒头！”
我忙去捞这捣蛋精的手，却发现他这染了涂料的手是真的能躲过我的天眼，让我抓了个错觉。
“你小子想抓我，还早着呢！”奶声奶气的娃娃音说着嘚瑟的话，真的有点气人。“我这连天道见了都得拐弯的技术可不是拿来吹的，谁用谁知道！”
“所以你刚才给老龙也涂了是吧？”
“你怕他下回打你，你躲不过去了？”孩童恶作剧的拉开了乖张的笑容：“没事的！我给他涂的是斑马纹！”
我忍不住扶额，沾了满脸麦粉。熙儿也忍不住被逗笑了，眼前的三岁小孩的胡闹盖住了当年烙在心里的那个自在随意，偶尔又威严不可一世的先生，那个满目纯净阳光下如水般温柔应付孩子们童真的孩子王。
“常在就好……”她似乎自己说服了自己，绑了绑袖，开始努力揉面。
看师父狡黠的将陈皮腌渍进糖砂里，我依照昨夜商量的，把画了太阳的叶片悄悄塞进了熙儿的层层码在肘上的袖管中。
希望陆春生不会在将来知道真相时后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