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浩寰闻言立即明白了,和别人一样,杨老大也不相信他是从另外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到这里的。
正待继续解释时,你高祖杨崇武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小谢啊!你先冷静一下!”
“你刚才都听到了,我们现在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咱们这一百多位兄弟弄得不好就要抛尸在这神农架的黑森林里了!”
“我现在不想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我只想知道,我们该怎么样才能走出去!”
话已至此,再继续解释下去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谢浩寰冷静下来,踌躇了一会儿,才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张揉搓得非常柔软的麂皮。
他将这张富有年代感的麂皮舒展开来,摊平在洞中的一块岩石上,示意你高祖杨崇武上前查看。
你高祖惊讶不已地看着他这一套动作。
心里在想,这个貌似神经病的家伙总是会做出一些让人烧脑的举动!
因为在他的面前分明是一张标准的军事地图!
那是一张揉搓得非常柔软平整的麂皮,或许是为了防止褪色,皮革上的字迹和线条全部在原有的色彩之上再使用烧红的铁丝重新烫了一遍!
黑色的印迹深入麂皮,怎么摩擦都不会褪色。
再仔细看去,这张地图的右上方写着:薛家军庐陵县作战图,左上方写着:比例八万分之一。
图面上注记的字头方向不一致,可能是为了便利使用地图的人们从四面观看地图
整张图包含了神农架原始森林地区以及周边几个县市的山脉、河流、居民点、道路等地理要素,以及驻军名称、布防位置、防区界线、指挥城堡、军事要塞、烽燧点、防火水池等地形要素!
这些地图原本使用了彩色绘制,采用的是多层平面表示法,将相关军事信息用醒目的颜色很突出地显示了出来,而地理基础信息则以浅色表示,以利于区分。
例如,山脉的表示在地图上被化简为相当于山脊线的单线来表示山脉的走向,这种表示方法与地形图的山脉表示方法完全不同,可能是为了减轻非专门内容要素的载负量,使地图更易于阅读和理解。
你高祖杨崇武早在太平天国义军队伍里时,就已经学会了勘探、看图、制图。上太平山做匪之后,每次活动之前,都会在搜罗过来的地图上划来划去,寻找最佳的进攻和退兵路线。而且经常会自己亲自勘探地形地貌等,然后自己绘制地图。
当看到眼前这张地图时,你高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自愧不如!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谢浩寰刚刚说过的疯话,不由得汗毛直竖。
难道眼前这个傻子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唐代遗民?
他又看了自己的这个贴身护卫一眼,本想寻根问底,转念又一想,管他是谁呢!且先看看他的这张图再说。
谢浩寰也不多做解释,直接就开始对这地图讲解起来。
他说,老大你看,我们目前的藏身之处将军寨在此,他指着一个黑点说。
如若我们想从清军的包围圈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出去,目的地应该定在这里。
他指着地图上一个叫做九焰山的地方。
你高祖杨崇武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谢浩寰全神贯注地盯着地图,用手指指来指去。
他说,我们可以从山寨里的溶洞悄悄地转移到锯齿垭,再从锯齿垭到王婆寨,再穿行到庙岭子,从庙岭子下到板仓坪,从板仓坪沿阴峪河峡谷的下半段抵达瓦房坪,再从瓦房坪从峭壁爬上当年薛刚屯过兵的卸甲坪,最后抵达凭天险与隐秘可藏身的九焰山!
但是我得事先说明,从咱们得将军寨到九焰山之间几乎是没有路的,最多也就是一些猎户、采药人和野兽趟过的一些小道。
你高祖杨崇武在心里合计,倘若能够安全抵达这个九焰山,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到了那里,若是手下还有不想再做山匪的,则可让他们全身而退。
但是,这条路线是对的吗?
地图上标注了许多的名称倒是他在堵河上跑船运时再也熟悉不过地名。
比如说两河口、老码头、上庸,黄龙滩等。
那时候,出了黄龙滩便可以顺汉江到达老河口、襄阳和汉口。
而地图上则标注着另外一条路,那就是从九焰山可以到八里坡,通过二荒坪到达上龛,从上龛到狮子岩,最后可以通往庐陵县。
看着这一张年代久远貌似古董的地图,你高祖杨崇武陷入了沉思。
他定定地看着谢浩寰,似乎要把他看穿一样。
虽然这小子看起来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他目光坚定,神情冷静。似乎在无言地宣示着:我这个地图是真的!
你高祖想了半天后最终决定冒险一试。
不然还能够怎样呢?
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无论如何,逃出包围圈是没有问题的。
最大的问题是最终能够逃到哪里去?能不能彻底摆脱清军的围剿?
他再一次仔细地研究了一遍谢浩寰建议的线路,而后便召集齐部属做具体安排。
你高祖说,天无绝人之路。
我等虽做匪多年,但向来都只劫取富人,从未抢劫和欺负过弱小百姓与穷苦人家,未做欺男霸女之事,也未取过无辜者的性命。
咱们都是穷苦出身,被迫无奈才走到如此田地,而今看官府的追剿之势,是势必拿下我等,断不会轻饶。
许是想拿下咱们这一百多个人头,以平那些富商之怒!
兄弟们,你们追随我杨崇武多年,我自有义务保弟兄们平安!眼下清兵虽追剿甚严,但我自有脱身之计!
大家只需紧跟我的脚步!我自会带兄弟们冲出官军的包围!
届时,咱们再议其他事情也不迟!
今日白天,全体人员暂且在此休整,待天一擦黑,我们便开始转移!
众人听得杨老大如此一说,均无异议,各自回去休整准备当晚的突围去了。
你高祖杨崇武本以为这样安排应该很妥当了,便也靠在洞壁上小憩起来。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
原来,你高祖杨崇武的队伍中有个叫张兴的兄弟,原本也是从外地逃荒进神农架的。
多年前,他孤身一人逃荒来到了神农架。
刚开始时,他无依无靠,居无定所。
迫于生计,他成了一个樵夫和卖炭翁,靠进山打柴或烧些银炭、白炭在红举的三道街上卖了糊口饭吃。
机缘巧合的是,王大牙到了三道街后因为家中买柴买炭时认识了张兴。
王大牙见他委实可怜,便在每次买柴时有意多付些钱,并在生活上给他一些接济,偶尔会给点吃的穿的给他。
这个小伙子倒也知道报恩,隔三差五地跑过来帮王大牙家挑挑水、劈劈柴啥的,有什么重活也总是能够随叫随到,从不计报酬,给他一碗饭吃就行。
王大牙那时需要隔三差五地向你高祖杨崇武驻扎的深山老林里传递最新消息,但因为自己从小在平原长大,以前也没有做过什么苦力活,所以每次爬山路去送信时总是很吃力很辛苦。
加上他对外相称自己是一个算命先生,而算命的老是有事无事地往了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跑,让别人见到了也会容易产生怀疑。
时间久了,王大牙觉得张兴这个小伙子看着忠厚老实,年轻力壮又很机灵,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而作为一个砍柴烧炭的卖炭翁,进山出山也很正常,若是能拉他入伙,让他担负起山上山下的通讯工作,是再也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于是王大牙便瞅机会向你高祖杨崇武提及了这个人和他的想法。
你高祖杨崇武起初是不太同意的。
原因是对这个突然就冒出来的张兴知人知面不知心,还不够知根知底。
他究竟是哪里人?到神农架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以前又干过一些什么事情等等。
王大牙拍着胸脯向你高祖保证,说张兴这个人他有把握,人品绝对没有问题,出了什么差错由他负全责。
你高祖杨崇武见王大牙如此坚持如此肯定,想必也错不了,就勉强同意了。
在阳日弯的这趟大买卖中,张兴是有功的。
凭着他常年打柴对山形地势的熟悉,弟兄们才没有多走一步冤枉路。
上百人的队伍,下山时无一人知晓,撤退时,又是瞬间消失,神不知鬼不觉的,这都有赖于张兴路带得好。
官兵开始封山围剿后,也是靠着张兴和几个当过老猎户的兄弟对深山老林的熟悉,队伍才一次次从官兵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逃脱。
当队伍退到将军寨后,张兴也是被派到山下探路的几个人中的一员。
谁知这张兴瞒着你高祖杨崇武和王大牙,仗着艺高人胆大,擅作主张,愣是从清军的包围圈中悄然无息地穿了出去,悄悄地潜回了三道街。
究竟是什么让张兴甘冒生命之危险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原来这张兴本不是“流民”,或者说,是和其他“流民”不一样的“流民”。
张兴本是襄阳人士,于襄阳郊野汉江之畔一处高台上尚有土房三间。
父母、兄弟姐妹均还健在。
在老家的房前屋后,父母带着他们开垦了几亩贫瘠的坡地,种得一些小麦苞米红薯土豆之类的作物。
屋后还用树枝和竹子圈出一块空地,养得一些猪狗鸡鸭。
张家虽不至于很富有,但忙时耕地播种,闲时在江中布网捕鱼,悠悠几十年,一直能勉强做到自给自足,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背井离乡逃荒去做“流民”。
这张兴虽然是张家的幺儿,但毕竟是贫苦农民家的儿子,所以就没有被娇惯到哪里去,也没有得到过什么优待,和两个哥哥一样不曾念过书,从小就和大人们一起种地砍柴割草打渔,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
直到张兴十五岁的那一年,张家的这种安宁终于被打破了。
连续几年的旱灾后,竟然接踵而来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连日大雨直接就导致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水灾。
住在沼泽低洼处的大批农民顷刻间被冲垮了屋舍,冲走了粮食和家畜,也失去了土地......
一时间,原本无人问津的野藕、野菱角、河蚌、螺蛳等只要是能够裹腹的东西都被饥饿的灾民们很快地一扫而空了。
四野一片狼藉,到处弥漫着动物甚至是被洪水裹挟而来的人类尸体的恶臭……
当时民间传唱的《荒年歌》真实地描述了那场大水灾之后洪泛区人们的生活状态。
“……天灾人祸连年有,受灾受难。甲戌年旱晒裂土,秋田干的谷不收;磨破屁股车破手,一年辛苦付水流,钱粮国课逼得紧,地主上门催佃租;篦子蓖了梳子梳,刀剐水洗光骨头。旱灾磨得人半死,乙亥水灾添新愁;钟祥倒了狮子口,劈头淹了古城楼;大小湾子人烟稠,一夜冲的光光溜。田地屋宇被冲毁,箱子柜子顺水流;家神祖宗翻跟头,庙里菩萨打鼓泅;鸭雀老鸦满天叫,毒蛇出洞树上揪;水里死尸手拉手,鱼占鸟巢逐人肉……”
张兴一家住在岸边的高台之上,在这场水灾中幸免于难。
可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放牛一起捕鱼捉虾的胡娟儿一家就惨了!
突如其来的洪水冲毁了她家的茅草屋和全家人用以谋生的一片藕塘,还吞噬了她爷爷奶奶两条人命。
父母带着她和弟弟,揪住一棵兀立在洪水中的高大的百年老榆树,随着洪水的涨跌在树上上下腾挪,一直上到树尖,才幸免于难,捡回几条人命。
可洪水退去后,她们除了身上被洪水冲刷、树枝撕挂的破破烂烂的衣裳,什么都没有了。
大水退却后,独免于难的张兴家门口汇聚了越来越多的灾民,其中就包括荷花一家人。
张兴的父亲也同情这些和自己一样命运多舛的乡邻们,他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几乎毫无保留地都拿出来了,熬成了稀溜溜能找出人影儿的稀粥,送给这些个过去的乡亲们吃……
正在他发愁自己一家人很快也会没有再可以下锅的粮食时,汇聚的灾民竟在一夜之间全部散去离开了!
和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他那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十五岁的幺儿子张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