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昫给宫里递了出京的折子,圣上批了,问他要不要再带一些侍卫。
周昫摇头,只带了宋彦和同福,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上了马车。
陆浔是五年前走的,握着周昫的手,没什么病痛折磨,算是善终。
周围的人都怕周昫受不了,做好了准备,结果周昫什么大的反应都没有,整个人都很平静,只是出殡前在灵堂里枯坐了七天七夜。
他如今已经是亲王了,有自己的陵寝,主殿里放了两樽棺椁,一樽是自己的,另一樽是陆浔的。
有礼官说这不符合规矩,历朝历代哪有朝臣和皇亲合葬主殿的,周昫才不管他。
老子的地宫,老子说给谁住就给谁住。
送灵回来后周昫病了一场,闭门睡了小半个月,之后依旧回朝里领差上职,似乎与往日里没什么区别,好像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过,可熟悉他的人却总觉得他身上少了什么。
马车跑得不快,在青石镇外的山道上停了下来,周昫下了车,笼着日光慢慢走了一段路。
那年大雪纷飞,他就是在这里劫了陆浔一百五十两银子。
年少轻狂,原以为自己做了笔大买卖,谁知道最后把自己赔进去了。
话说回来,那一百五十两到现在都没有还清,也不知道板子数累积到多少了。
山寨就在山头的不远处,如今已经是个正经的小村落了,隔着枝杈还能依稀看到一些屋檐飞瓦,和袅袅升起的炊烟。
“要上去看看吗?”宋彦问他。
周昫出了一会儿神,摇头道:“罢了,又不是当年的人,见着怪尴尬的。”
青石镇里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能看出来最近几任镇令都是用了心的,街巷屋舍比之前繁荣干净许多。
陆浔那处宅子一直有浑安当铺的人打理,东西都是现成的,倒也不用费什么心。
周昫在那儿住了下来,每日里这间屋坐一坐,那间屋摸一摸,天气好时便出个门,在青石镇走走逛逛。
他当年住的那个破庙旁的小屋子已经没了,建成了一个夫子庙。东门大街比以前更加热闹,新的酒楼铺子都开了好几家,周昫高高兴兴地进去听了好几场曲儿,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这日他坐在后园里晒太阳,看着枝叶漏下的光点映在水井上,突然想起自己多年前曾经扔了一把黄铜戒尺进去,一时间心血来潮,找人下去捞了一圈,还真让他捞上来了。
黄铜已经生了锈,不复往日光亮,可周昫好高兴啊,捧着戒尺笑得像个小孩,又赏了那名下井的小伙好几个银锭。
那晚他第一次进了陆浔的屋子,把黄铜戒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上。
其实自他加了冠,陆浔真正动怒教训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些小错,陆浔通常睁只眼闭只眼,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抓住他拍个几十下。
但陆浔走后,没人敢再动他了。
多数时候都是他自己进去陆浔的书房,关上门,一个人默默跪上一会儿。
“师父……”周昫的手指从戒尺上抚过,他好些年没说过这两个字了,“我好想你……”
晚风拂过窗槛时一点响动都没有,周昫那夜宿在了陆浔的屋中,像往常那般睡在里侧,留出了外面的位置。
梦中他站在庭院里,看着风吹过树梢,听到身后有门开的声音。
来人的衣着打扮很奇怪,却分明就是陆浔的脸。
师父来见他了。
周昫扬起一个惊喜的笑,却克制着没有大声地喊,怕搅碎了这一场求来的梦:“师父……”
陆浔愣了一下,眼前的人已经有些年纪了,看着能比他大两轮,那张脸却与周昫有八分相似。
“你……”陆浔犹豫了一下,“你是?”
不是师父……
周昫心里抽了一下,从那一样的面容中迅速分辨出这是两个人。
他失落的神情落在了陆浔眼中,陆浔突然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心疼。
“你是在……等人吗?”陆浔问他。
“嗯。”周昫把浮起的情绪掩住了,很温和地望着陆浔,“一个很重要的人。”
陆浔看得出来他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或许自己和这间宅子真有什么羁绊。
“你是这间宅子的主人吗?”
“不是。”周昫答着他的话,“这是我师父的宅子。”
陆浔心里微微震动,浮出来的猜想几乎就被证实了。
自己的徒弟和他长得很像,而自己估计和他的师父长得很像……不,不对,不是像,这就是他们!另一个时空的他们!
陆浔的手有些发抖,可除此之外,他找不出理由能解释他看到这宅子时奇怪的熟悉感,和他看到眼前之人时心里的柔软。
他想问眼前之人叫什么,但想想又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两个人并排坐在了小阶上,看白云一点一点漫上了蓝色的天幕。
“我也有一个徒弟。”陆浔最终改了要说的话,侧过脸来看着周昫,“他叫周昫。”
周昫很明显地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神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挺聪明的一个孩子,就是太皮了。”陆浔很温和地说着话,像夏日晚风抚过,“最近老打游戏,一没人盯着他就打,考试前还敢打通宵,被我发现后揍了一顿,还有几分不服气呢。”
周昫不太明白他口中的打游戏是什么意思,但听那语气估计和自己去喝酒听曲儿差不多。
真是不知悔改啊。
周昫嘴角噙了点笑:“屡教不改,明知故犯,您该给他立立规矩。”
“立啊。”陆浔很惆怅的模样,“可他嚎起来又挺可怜的,我总不忍下死手。”
“可怜什么,他皮实得很,就仗着你那点心疼装乖卖巧,你不一次把他打怕了,他下次还敢。”
周昫狠狠地告了一通状,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他原本还偷偷计划着,如果有轮回转世,自己要当师父的。谁想还是晚了一步,又落在了陆浔手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慢慢铺满白云的天空,轻声道:“如果他哭得太惨,您还是留个情吧,毕竟您打人真挺疼的。”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大风,卷得枝叶沙沙作响,陆浔在那风中撞得头昏,意识有点轻,感觉自己好像要醒了。
“您要走了吗?”周昫扶着他站了起来,有些不舍,却也没做什么,“虽然您不是他,但还是谢谢您来见我。”
院外有人喊他,是宋彦的声音,周昫转身下了小阶。
“阿昫。”
周昫猛地顿住了脚步,在那一声轻唤中僵了动作。
那是他的师父,他自己的师父。
他突然就哭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
陆浔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肩线,下了两个小阶,比他高了一级:“多大人了还哭,别哭了,宋彦该笑话你了。”
周昫堵着气不理他。
半晌,一声轻叹,两只手搭上了肩膀,周昫被转了过去。
他埋着头不肯抬,略微往前就撞进了陆浔的怀里,揽住人后便再不撒手了。
“你都不来看我。”
“对不起……”
“哼。”
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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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周昫醒来后,回京时把黄铜戒尺带走了。
现代的周昫却被陆浔吓了个半死,他原本是想来问问陆浔能不能把手机还他一晚上的,结果陆浔怎么叫都叫不醒,连呼吸都轻得要不见了。
“师父!师父!”
突然的一阵大风刮开了窗户,周昫猛地抱住了怀中的人,生怕那风会把他带走。
陆浔醒了,一睁开眼就收获了一只嗷嗷大哭的徒弟,哄了半天才勉强哄好了。
“师父你不知道,刚才那风跟有妖气似的。”
“不是妖气。”陆浔拿纸巾擦掉他的眼泪,看向了窗外,“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