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五月份，市委组织部开展全市优秀年轻干部特训班，在全市范围抽调一百名四十岁以下的正科级干部，分两批送到清华大学和中央党校进行轮训。
市规划建设局的两个名额，毫无意外地没有轮到陆自明。本来他是局里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也是市管后备干部中最年轻的，这样的培训班没有轮到，就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信号。懂套路的人已经在外面风传，陆自明失宠了！下一步要调到哪里哪里云云。
局里的培训名额一个给了江启辰，一个给了周成琬。论资历，江启辰一直比自己老，副科、正科的任职时间都比自己长，没有什么不服气的。周成琬呢，副科比自己早，但正科比自己还晚了一年。刘积仁调离之前，把张如生力推到市交通局任局纪委书记，外传周成琬将要接班担任局政治处主任。结果后来给了沈铮方，把周成琬调到局法规处任处长。不过之前自己在政治处一直跟着她，心里始终把她当作领导。总之，这两人占用这两个名额，陆自明倒也没有感觉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只不过，外面流言满天飞，都在传他得罪了某某领导，今后前途不妙！
胡拥军和张桃红的反应很快，第二天胡拥军就跟玫瑰苑的开发商打了个招呼，说有业主反映他们一个叫阙德发的保安有问题，骚扰女业主，让他们开除掉。国土局的大处长发话了，开发商立即贯彻落实“旨意”，过了两天，阙德发就接到了滚蛋的命令。张桃红第二天收拾了重要财物细软，就开车离开了这个家。她自己就是做房产中介的，很快挂牌、找下家、谈妥价钱，个把月时间就把这套单身公寓脱手了。又和男友一人凑一半，在一个高档的新商品房小区购置了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的套房，准备结婚。
阙德发贼心不死，后来两三个月时间里又去过好几次，企图打听出张桃红的信息。可惜一点信息也没能打听到，恼怒之下，他打算去跟陈晓明报告这个情况。既然不能带来经济的补偿，那么出口恶气也好！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你张桃红躲得了我阙德发，你躲得过陈晓明吗？他可是跟市公安局的领导称兄道弟的，要查个把人还不跟玩似的！张桃红你给我等着吧！看他到时不扒你一层皮！
陆自明感受到雷霆万钧的压力，在建设系统半年度工作大会上，楼冠中宣布接下去要搞机构改革。听说市规划与建设局要更名为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建设部和省建设厅已经更名，地市一级的机构也要相应更名。同时要撤销三个二级局，成立相应的局机关内设处室：房地产管理处、住房保障处、公用事业管理处、建筑业管理处、科技勘察设计处。整个管理模式又恢复到刘积仁改革之前的框架。当然师出有名，现在房地产管理特别是住房保障成为最重大的民生关切，持续上扬的高房价已经成为市民群众难以承受之痛，政府也看到了房价无限制上涨带来的经济泡沫，任由发展下去将酿成社会和经济的灾难。于是不能不俯从民意，把住房问题摆上突出位置予以解决。但是土地财政已经成为有的地方政府的最大依赖，这种依赖程度甚至超过了一个正常人对烟酒的成瘾度，大约接近鸦片烟。要彻底摆脱土地财政的缰绳，谈何容易？！
楼冠中在月度工作例会上，多次点名三个二级局的工作不力，存在大量“中梗阻”的现象，许多干部与局党委的决策部署离心离德，导致管理效能下降，政令难以畅通。很多话明里暗里直指陆自明。陆自明悲观地想道，在接下来的机构改革中，自己能有啥好果子吃呢？哎，命运啊！他想到刘积仁赴省城任职前跟自己说的话，要不要让他出面帮助协调缓和一下呢？他知道，刘如果肯帮助自己打个招呼，处境应该会有所改善，但也难有根本的改变。有些梁子结下，不容易解开。除非楼冠中调走，否则状况不会有根本改善。他踌躇着，左右为难......
阙德发去聚力大厦找过陈晓明两回，可是保安不让他上去。陈晓明的办公室在三十六楼，电梯要刷卡才能上去，三十六楼还有门禁系统，也需要刷卡才能进入。没有联系好，根本别想跟他见面。他找到聚力建设的人，都说陈总不在，也没人愿意带他上去，只能无功而返。拨打电话，一直忙音，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把自己的号码设为了黑名单，始终无法接通。想来想去，只得去蓝洋水疗会所找黄艳。
这天下午三点，他骑单车来到蓝洋会所。外面看仍是那幢熟悉的三层的建筑，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但远远地就感觉不对，没有一个人影，甚至室外大院内一辆车都没有。不可能啊，即使没有客人上门，黄艳以及几位工作人员是开车上班的，他们的车自己都认得，停车位上怎么会空空荡荡？他觉得很蹊跷。保安门岗也是空无一人，他走近到大门一看，金碧辉煌的两盏大铜门上，赫然被两张封条“x”型封着，他吓了一条，看见封条上盖着深州市公安局的大红印章。怎么回事？被查封了？不可能啊，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被查过。陈晓明的堂哥陈根富已经是市公安局副局长，位高权重，这么多年一直罩着陈晓明以及他的黑产业。每年不知道多少次搞行动、搞突击，但每次陈晓明都能提前得知消息，安全躲过各种检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一揉，定睛一看，大铜门的确是锁着的，上面也确实是贴着市公安局的封条，连印章的颜色都是鲜红的。
阙德发不敢推门，骑上单车又来到钻石娱乐会所大楼，情况相同，门前冷冷清清，也是铁将军把门，门上同样赫然贴着市公安局的封条。他这才意识到，陈晓明肯定是出事了！难道世事真的要变了？
过了几天，《深州日报》刊登出一则简讯：“近期，我市公安系统连续开展‘雷霆行动’、‘利剑行动’，打掉了一批长期盘踞我市的黄赌毒场所和黑恶势力团伙。抓捕各类犯罪分子和黑恶势力团伙成员一百多名，目前正在进一步深挖幕后的黑保护伞。接下来，我市还将持续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以高压态势清除社会毒瘤，还市民群众一个风清气正、健康清明的社会环境。”
很快，深州官场上最大的热点新闻就是陈晓明黑恶势力团伙被一网打尽，包括陈根富在内的十余名公安系统大小官员相继纷纷落马，人民群众拍手称快。
晚上，胡拥军做东请江启辰、陆自明、章哲立、李哲中等朋友聚餐，胡拥军心情大好，酒桌上放开肚皮一杯接一杯喝酒。
“军哥，你今天酒量怎么这么好啊？千杯不倒！”章哲立打趣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么！”胡拥军笑道：“哥们马上就要像自明老弟一样去北京深造啦！哈哈哈！”
“哦，你也去挂职吗？”李哲中问道。
“不是，这次市委组织部举办的全市优秀年轻干部特训班，我老头子帮我搞到一个名额，也轮到了！本来我的资历么，在国土系统应该轮不上，正科时间不够长么，好在老头子还是有面子，他一出马，最终搞定了！哈哈哈！下个月也可以去北京了！”胡拥军高兴地说道。
“那咱们这个桌上有三个人要去北京了嘛！”李哲中说道：“江大哥也轮到这个班了是吧？你第一批还是第二批去？”李哲中问道。
江启辰知道这个事在陆自明心里有芥蒂，不愿提起这个话题，但既然问到这里，只得说道：“局里接下去要搞机构改革，领导让我第二批去！第一批我们法规处长去了。”
“哦，那太可惜了，我和军哥都是第一批，本来可以一起到北京喝酒的么，哈哈哈！”李哲中笑道。
陆自明心里一阵酸楚，如果没有之前结下的梁子，自己肯定也能轮到的。但面上还是端杯说道：“来！祝我们桌上三位优秀干部进京学习顺利，咱们一起干一杯！”
五人都一饮而尽。
章哲立心情也不错，这个培训班本来就没他什么事，他高兴是因为王荣坤的案子基本结束了，目前正在等待法院宣判。外面听说王荣坤涉嫌受贿罪、侵吞国有资产罪等几项罪名，估计要判十年以上。王根发也涉嫌共同侵吞国有资产罪、共同受贿罪，听说刑期也不短。章哲立被局党委处以党内警告处分，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已经十分幸运，回首望望，已是站在悬崖的边缘，心有余悸。
只有陆自明闷闷不乐。哎，说到底，还是这些世家公子们活得开心快活，烦心事都有人帮助处理打扫了，他们的人生真令人羡慕！
胡拥军兴致很高，神秘地说道：“你们知道为什么陈晓明突然落马了吗？”
“不是公安部门搞专项行动吗？听说是上面布置下来的！”章哲立说道。
胡拥军摇摇头，说道：“哲中消息灵通，你听到的版本是什么？”
李哲中笑道：“我听到传闻是，有一个央媒的记者在深州出差，晚上暗访了钻石娱乐会所，用针孔摄像机拍摄了卖淫嫖娼的录像，还专门写了一篇报道，把深州塑造成‘中国性都’，引发了热议关注，全国轰动了。本来深州领导为了面子，一直把这一茬压下来，装聋作哑，按兵不动。最后是中央政法委、公安部发话了，顶不牢了，才有了这次的扫黑除恶行动！”
胡拥军解除了后顾之忧，又获得意外进修之机，心情前所未有的好，笑道：“就是，就是，哲中的消息准的！我听到的也差不多。不过有人说是这个记者的嫖资没谈拢，事后觉得受到了讹诈，一怒之下搞了这个暗访和报道。哈哈哈！不过肯定是有什么因素的，不然这么多年，市里专项行动年年搞，那个陈晓明还不是稳如泰山？这次不行了，中央有指示，省里直接督办，一举摧毁！听说警力都是从吴州抽调过来的，就是知道后面有黑保护伞！”
“嗯，听说省里成立了专案组，这个事情还要深挖呢！”李哲中说道。两个公子哥的信息渠道多，听来的内幕消息也多，酒桌上都是他们的市面。
陆自明听了这个消息也很解气，陈晓明这个王八蛋！自己的厄运就是从他这里开始的！苍天有眼，这个人渣终于也有了今天！当浮一大白！端起大杯来说道：“今天很高兴，三位兄弟获得了培训的好机会，哲立呢也总算从鸡糟事情里解脱出来了，来！大家一起干个大的！”
大家都附议，举起大扎杯，一饮而尽。
过了几天，《深州日报》和《深州晚报》都登出来一则《关于征集陈晓明黑恶势力团伙犯罪线索的通告》。例举了陈晓明多年来从事黄赌毒产业，利用黑恶势力强行承揽消防工程、土石方工程等，扰乱市场正常经营秩序的情况，现面向全社会公开征集有关违法犯罪线索，将对举报者予以奖励。
陆自明读完报纸，心中感慨万千。这个社会正在发生着巨变，而这种变化正朝着可喜的方向在进步，只要党和政府下定决心，国家和社会一定可以向着更好的明天前进。不能因为有几颗老鼠屎，就全盘否定。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前途似乎并不因此而乐观。接下来的机构改革会对自己有怎样的影响？自己的未来到底会怎样？
晚上独坐书房静思，闷闷不乐地抽烟、喝茶，读书、写字一概提不起兴致。抽完三五支烟，百无聊赖。拉开书桌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放着过去的日记本，从高中时期、大学时期乃至踏入社会至今，已经堆满整整两个抽屉。陆自明翻出高中和大学时期的日记本，一页一页读去，那段青年的时光，虽然艰辛，但字里行间永远对未来充满着憧憬和渴望，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胆怯和担心。真是少年意气啊！难道现在的条件不比那时候为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眉头紧锁、闷闷不乐呢？是自己的心灵发生变化了，丧失了一颗赤子之心，变得太多算计、权衡、焦虑和患得患失，所以什么事情都开心不起来。太不应该！天不会塌下来，地球也不会陷下去，没什么大不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一切仍是美好！
读到高中时期的一首怀古诗，少年心性、意气风发，纵横捭阖、锐不可当，心情陡然感到振奋。不能丧失了这份激情！不要总是暮气沉沉！他提笔在宣纸上书写下这首七律怀古：
吊凭千古伤贾谊，
恨赋空留韩昌黎。
与效庄周梦蝴蝶，
勿如陶潜卧东篱。
雄才何忌似诸葛，
大醉犹迷如阮籍。
苏轼可怜华发早，
仲尼亦叹逝水急。
写完后，忍不住又提笔写上几句感言：“录少年时怀古诗一首。彼时少年，今近不惑矣。日月若驰，马齿徒增，而学无寸进，岂不愧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