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城头。
甲胄整齐的李纲,和仍旧一身黑袍的周绣娘并肩而立,一起看向城下对阵的两支人马。
“杨兄别来无恙。”岳飞横枪立马,身后同样仅随一千轻骑。
他忽然瞥见对方战袍下摆绣着朵歪斜的莲花。
那是曹成旧部的标记,杨再兴归顺韩世忠两年竟未拆去。
“少废话!“杨再兴银枪前指,“今日你要么引军退去,要么就与我大战一场!”
这两人虽然只在多年前见过一面,彼此却并不陌生。
南北对峙,谁都知道两淮诸城只是缓冲,怎会不相互打探情报?
而对方军中能打的将领,自然是情报搜集的重点。
岳飞自不必说,当年随宗泽勤王,在汴梁城下独闯金军大纛,少年英雄之名便已鹊起。
其后更是追随武从文一战击败十几万南征金军,威名传遍天下!
相比之下,杨再兴的名气就小多了,还有个随曹成叛乱的污点。
不过自从归降韩世忠后,其每战必为先锋,东征西讨屡立战功,端的是镇江军中最能打的将军!
眼看曾经在自己手下不是三合之敌的岳飞,如今已经成了独领一军的大将,心高气傲的杨再兴要说没有羡慕和嫉妒,那绝对是骗人的。
岳飞此时也就二十多岁,虽然生性沉稳,毕竟血气方刚。
想起当年败在对方手下的事情,不免有些手痒。
但千古名将之所以是千古名将,对自身的控制力绝对是必备素质,很快就压下了心底的冲动。
“杨兄可知韩将军为何一路缓行?”
不等对方答话,岳飞便自问自答道:“他是敬重李相公为人,更不愿我汉家儿郎自相残杀!“
作为韩世忠最看重的心腹,杨再兴自然知道自家主将的心思,可听了岳飞这话,却更加恼火。
“你还有脸说这话?李相公忠义之名传于天下,尔等何敢率兵来攻?!”
岳飞知道他误会了,却又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解释,只得反驳道:“此次可是临安先发兵北上的,难道只许我军看着?”
杨再兴俊脸一红,强辩道:“那还不是因为武贼要行大逆不道,我军奉诏讨贼天经地义......”
楚州城头。
周绣娘似乎没看见城下的剑拔弩张,反倒是身边的李纲急得不得了。
“周娘子,我虽与韩将军素无来往,却也听说过其人忠勇。你为何不将燕王北上之事如实告知?李某想来韩将军必会以大局为重。如今两军真要是打将起来,损的可都是我汉家骨血啊!”
周绣娘微微一笑,轻声安慰道:“李相公放心,岳将军乃是燕王殿下最看重的大将,必不会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李纲好悬没呵斥出声,心说:“女人就是女人,见识还是短!难道不知这世上有种情况叫‘擦枪走火’吗?那杨再兴要是先发起进攻,岳飞还能只挨打不还手不成?”
周绣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再次开口道:“我猜韩将军临行前,必然交代过不许主动与我军交战。”
李纲脱口道:“那也保不准啊!”
周绣娘突然笑了,看着对方的眼睛道:“那就要看李相公您的了。”
李纲一愣,瞬间苦笑。
有些坎儿,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杨再兴果然不敢任性进攻,但这不代表他不敢动手。
城下,银袍银甲的杨再兴突然纵马向前,口中大喊:“休要逞那口舌之利,先与我大战三百回合再说!也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可有长进?”
岳飞身边一员副将见状便要迎战,正是同样性烈如火的汤怀。
可他刚刚一夹马腹,便感觉战袍被人抓住了,一回头看见发小眼中同样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还是那句话,岳飞毕竟年轻,性格中的棱角尚未完全磨平,也想报一报六年前输给对手的耻辱。
“张宪!”红袍红缨的岳飞一边策马向前,一边头也不回的大喊,“你暂且代我掌军,切记不可与敌厮杀!”
“仓啷”间金铁交鸣,岳、杨二人齐齐心里一惊。
杨再兴是千古一遇的武学奇才,当年一招败给年迈的周侗后更是刻苦磨炼,此时已是半步超凡之境。
满以为岳飞绝对不是自己对手,若能趁机生擒了他,敌方大军岂不是不战自溃?
没想到对方竟然丝毫不落下风,武功进境比自己还快!
他哪里知道,岳飞这些年也没闲着。
武从文深知再有天赋也得真刀真枪的磨炼,因此时不时就让他领着小股游骑去金国地盘上晃荡一圈。
谁规定只有女真人才能南下打草谷的?
自身天赋,加上杀敌经验,再有武从文的“体质突破药剂”管够,岳飞这些年可谓是丁点儿时间也没浪费!
两人最初还只是试探,打着打着便不由自主的上了头,战马交错间青芒阵阵,彼此用尽了全力。
这可把城上的李纲看得胆战心惊。
老相公这几年也没闲着,南北两边的情报也没少收集,自然知道正在厮杀的两人都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那可都是汉家的希望啊!
“周娘子......”
李纲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周绣娘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没再继续制造压力,主动开口道:“燕王殿下北上前便有交代,楚州若降,仍可交由李相公执掌。若李相公不愿留在楚州,也可赴汴梁入阁。”
李纲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缓缓摇头。
“李某老了,自当归隐。”
周绣娘却突然似笑非笑的说道:“燕王殿下说了,就是这一桩不能答应。”
李纲再次一愣,眼神复杂的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江南如何?那也是我汉家子民......”
周绣娘目光蓦地变得凌厉,“若降,一视同仁!若战,风卷残云!”
李纲只感觉心底什么东西碎了,痛苦的呻吟道:“燕王就不能......”
周绣娘知道距离彻底突破对方心防只差一线,不等李纲把话说完便提高了音量打断。
“李相公,您错了。燕王所求,并非一己之私利,而是天下太平。南北分裂,只会让外族有机可乘。您难道愿意看到金人卷土重来,或是西夏趁虚而入?”
李纲沉默,仿佛一瞬之间又老了十岁。
半晌后突然对身边亲兵说道:“取纸笔来。”
城下斗将还在继续,隐隐风雷城头都能听得清楚。
李纲手腕颤抖,墨迹晕开如同泪痕。
他知道这封降表写成之刻,便是自己一生信仰崩塌之时。
突然,逐渐模糊的眼前浮现出三年前汴梁城头的一幕幕,然后是来这楚州路上看见的无数流民。
“那些百姓能活下来,尽是汴梁的功劳......”
笔锋突然变得凌厉,手腕也不再颤抖,漂亮的草书一蹴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