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密折,赫然是黄县令亲笔所写。
关于梁茶叶商利用妻室勒索客商一案的详细分析。
看完整个密折,谢主簿沉默了,他曾听黄县令粗略的提起过此事,但是,从密折上,他窥见了更多对方内心的想法。
他想到了黄县令在断案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法不容情,但人有情】。
在黄县令以前审判过的案件中,他只看到了前一句,法不容情。
单看那些罪犯,在监狱受笞刑和杖刑,等待行刑结束后被砍头的惨状,令他看到了黄县令温和表象下的铁血与残酷。
但是,在这个【梁茶叶商利用妻室勒索客商】的案件中,他却看到了后一句话。
要是按照他年轻时的脾性,必定无法理解黄县令的做法。
因为年轻时的他,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任何沙子,在他看来,不论是主动犯罪还是被动犯罪,都是犯罪,没有什么可分辩的。
但是,现在,历经岁月洗礼后的他,却更能明白,黄县令的良苦用心。
他将密折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黄县令写在上面最后的几段话,原来,黄县令除了给皇帝上了密折,还给大理寺卿和戴府尹也发了询问密折。
谢主簿见此,微微一笑,此案,往简单了说,只是关于探讨给被动犯罪和主动犯罪的量刑,往深了思索,就会知道,这个案件一旦定性,就会影响日后,全国所有案件的宣判。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难回答。
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愿意,背负如此沉重的担子。
无脑的人,大概会随心所欲,畅所欲言,根本不在意身前身后事,只管拍屁股做决定,只图一时的爽快。
谢主簿将密折放回御前桌案上,“陛下,依微臣的贫瘠见解,微臣赞成黄县令所言。只不过,此案牵涉甚大,黄县令在折子内提及,他同时也问询了戴府尹和大理寺卿,微臣以为,不如,邀请他们二人,一起入宫探讨。”
皇帝定定地看着谢主簿,他越发地觉得谢玉砚,改变太多了,像是一个被磨平了棱角的宝石,不再横冲直撞,变得圆滑了,但,也失去了曾经的剑气。
他不禁回想到自己年少时,唯唯诺诺,即使有想法也不敢轻易展现,随波逐流,只想着在那吃人的深宫生存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了,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也变了。
皇帝收回自己的心神,“那就依爱卿所言,来人,传大理寺卿和京城府尹入宫。”
在门外值守的内监总管王锦,立刻就出声,恭敬应了。
在等待期间,谢玉砚主动提及了自己进宫的另一个目的。
“陛下,微臣有事相求,微臣打算将祖母送往祖籍地颐养天年,只是她的手段高端,微臣唯恐她到了祖籍也要搅得谢家祖宗不得安宁,所以,微臣想恳求陛下,收回她的诰命。”
皇帝,“……”
是他想错了!对方还是那么狠!对自己狠!对自己人更狠!
他忍不住想笑,“谢爱卿,你知道,孝字怎么写吗?”
谢玉砚不想兜圈子,他是从黄县令身上学到了许多迂回战术,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暴脾气,只是藏起来了,并不是真的改掉了。
谢玉砚叹气,“陛下,您就别调侃微臣了,您看,您对的孝字的见解如此独到,微臣自愧不如,微臣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用名贵药材吊着,让她长命百岁!这种祸害,自有天收,微臣管不着那么多。”
皇帝,“……”
他怎么感觉谢玉砚这番话,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再多看两眼。
很好。
确定了!
对方就是在阴阳他!
皇帝不爽地想甩脸,想让对方滚!随即,又想到对方这些年,也算劳苦功高,虽然现在翅膀硬了,一直想着要单飞,但是,他也不能那么无情,连口热汤都不让对方喝到,就让对方滚。
皇帝心中冷笑,面上毫无情感,言语冷漠,“既然谢爱卿如此坚持,那朕只好答应你了。”
他说完,顿了一下,“说起来,你生母谢夫人也有诰命,不如一起都撤了,否则,你媳妇回了京城,也做不了当家主妇。”
谢玉砚,“……”
他忍不住看向皇帝,他真是该死!刚刚怎么就管不住嘴!非要怼皇帝呢?!
他只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谢玉砚深入思考了片刻,他生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他年少的时候,就是因为对方一直跟在他祖母身后,一起搞事情,现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和祖母不合了,但是一旦没有了祖母的压制,很可能会死灰复燃。
他可不想日后,每日忙完政务,回家还要处理家宅之事。
果然,还是得,简单点为好。
“那就依陛下所言。”
皇帝闻言颔首,二话不说,当场就让人拟圣旨。
这剥夺谢老夫人和谢夫人的圣旨,拟完不久,大理寺卿苏寺卿和京城府尹戴府尹,也入宫觐见了。
四人正式开始就这封密折,开始讨论。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特别是大理寺卿苏寺卿和京城府尹戴府尹,他们作为皇帝的心腹,十分清楚了解皇帝的喜好。
在这种时候,提出自己的主见,再融合现实的问题,给出一个折中的答案,必定能得皇帝的高眼。
这时候,就十分考验个人的素养了。
谁的手段更高端,谁就能在这一场辩论追逐中,获胜。
谢主簿见苏寺卿和戴府尹,都各执己见,言语之间,一个站在道德的高地,一个站在晋律的立场,各有各的优势。
他不禁庆幸,自己可以抄答案,他只要百分百站队黄县令所提的意见,问题不大。
皇帝作为钓鱼高手,稳坐钓鱼台。
在三方争辩白热化的时候,他只来了一句,“诸位爱卿,你们好好商议,给朕拟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即可。”
此言一出,这场白热化的辩论,瞬间开始缩小规模,开始变成了和气的商讨,逐条讨论下去。
最终,他们互相引经据典,得出了结论,这个密折上最后的宣判建议,已经很完美了,不需要改变。
谢主簿早就看透了这群人的丑恶嘴脸。
在他看来,理寺卿苏寺卿和京城府尹戴府尹早已经被腐化,成了皇帝手中剑,指哪打哪,没有自己的灵魂,失去了风骨。
谢主簿见最终大家意见统一,他不再多言,当自己是聋哑人,作壁上观。
就这样,这封被压下一个多月,留中不发的密折,在今日,被画上了句号。
等这场形式化的辩论结束,理寺卿苏寺卿和京城府尹戴府尹离开后,谢主簿拿了圣旨,紧随其后,出了皇宫。
而荒废了将近一个时辰的皇帝,则继续提笔批阅奏折。
……
翌日,云县县衙。
黄县令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三封加急文书,两封是驿丞送来的,一封是由御前内监送来的。
三封文书,都是梁茶叶商利用妻室勒索客商一案的问询折和密折的回复,分别来自,大理寺卿苏寺卿、京城府尹戴府尹、皇帝。
黄县令收了文书,原本还想盛情款待一下御前内监,没想到御前内监直接摆手,着急忙慌地离开了,连口茶水都没喝,只言还要要事急需处理。
黄县令也没有多加挽留,只让人包了红封,送对方离开。
那红封装的不是银两,而是云县的水车模型。
以皇帝的掌控力,他要是今日敢贿赂御前内监,那不用等到明日,他和御前内监都要上黑名单。
与其如此,不如,给对方一个在御前表现的机会。
皇帝很在意他在云县的建设进度,而这个水车,就是关键项目之一。
黄县令将三封文书,都一一仔细阅读过去,他发现,这回复的内容,差不多是复制黏贴。
他当即就明白了,他们三个人已经就这个案件,通过气了。
既然已经过了明路,他就放开手,开始着手准备升堂宣判了。
为了降低本案带来的影响,案件的升堂审理,将会低调并迅速地处理。
升堂时间,选在了临近下值的时候,那会儿天色渐暗,寒风瑟瑟,街上行人稀少,正好合适。
升堂的过程,一如既往。
案件已经水落石出,现在只是一个走过场的宣判。
梁茶叶商犯下了,‘诱拐妇女罪’‘骗婚罪’‘无证经营私人妓馆罪’‘诈骗勒索罪’‘奸罪同谋罪’等,证据确凿。
根据罪名,被逐条宣判。
即使今年云县县衙接手的案件近三十宗,但是,一个人能同时犯下如此多罪行的梁茶叶商,简直是令人发指。
梁茶叶商除了要返还客商全部家产,还有给予妻室经济补偿和名誉补偿,与他成亲的六名妇女,与他的婚姻关系,将会被彻底取消。
除此之外,他诈骗勒索情节严重,已达到了监候斩的量刑标准。
再加上‘奸罪同谋罪’他所犯下的是重罪,是破坏人伦或社稷秩序的奸罪,按晋律,皆先徒刑再杖刑,杖刑以杖百起步,按罪名叠加。
而他犯下的罪行,从重处理,杖刑叠加起来,已经超过一千两百杖,徒刑也超过了十二年。
另外,‘无证经营私人妓馆罪’除了要补缴无证经营的天价罚金之外,还要补缴经营期间所得的税金和罚金。
考虑到梁茶叶商恶贯满盈,为人阴险狡诈,在一年内,完成一千两百杖刑后,直接处斩。
江南苏州伍商贾犯了‘骗婚罪’‘奸罪同谋罪’。
亲属相奸,则是犯下破坏人伦道德的奸罪,按晋律,先徒刑再杖刑,杖刑以杖百起步,按罪名叠加。
原本一般而言的‘骗婚罪’,会与诈骗罪,相结合,进行宣判,按照诈骗金额的大小,来确定罪名。
但是,江南苏州伍商贾他犯下的‘骗婚罪’,没有诈骗金,反而被勒索到倾家荡产了,考虑到其有隐情,从轻处理,从杖百折中,减为杖五十。
他被当堂宣判,杖一百五十,徒三年,考虑到杖刑数量,会导致罪犯可能有死亡的风险,允许其多次被施杖刑,在三年徒刑内完成杖刑即可。
其他客商都犯下了‘奸罪同谋罪’,他们都属于良人相奸,犯下的是破坏社会管理秩序的奸罪,按晋律,先徒刑再杖刑,杖刑以杖百起步,按罪名叠加。
这些客商,全部都被当堂宣判,杖一百,徒两年,考虑到杖刑数量,会导致罪犯可能有死亡的风险,允许其多次被施杖刑,在两年徒刑内完成杖刑即可。
梁茶叶商他的那些下堂妻,除原配和第三任继室,被无罪释放,官府消除了她们与梁茶叶商的婚姻记录,为保住她们的名誉,县衙会给她们发放一个【蕙心纨质】的奖牌和盖有官方印鉴的文书、并拿到赔偿金。
其中,提供了客商名单的第三任继室,额外获得一个辅助办案的赏金,五十两银子。
其余的四位妇人,即梁茶叶商的第二任继室,第四任继室,第五任继室,第六任继室,她们都属于被动犯罪,考虑到她们当时所处的环境,从轻处理。
她们被当堂宣判,杖百折中,降为杖五十,另外五十杖由梁茶叶商承担。
而同样的,官府消除了她们与梁茶叶商的婚姻记录,为保住她们的名誉,她们的杖刑,可以多次少量施刑,她们也同样能拿到赔偿金。
此案中,还有一个特殊人物。
那就是报案有功的月七娘,获得一个辅助办案的赏金,三十两银子。
这个案件在这里,迎来了尾声。
等案件宣判结束后,一直关注着这个案件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升堂的时间,挑选得好,再加上宣判速度,相当迅速,堂外围观的百姓,从头到尾,两只手数得过来。
等宣判结束后,罪犯都被押回大牢了。
那些闻风而来,想要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吃了闭门羹。
那几个从头围观到尾的百姓,成了今晚茶楼和酒楼的座上宾!
原本寻常的夜晚,因为这个案件,云县的茶楼和酒楼,逐渐热闹起来,连萧瑟的寒风,都抵不住百姓们想吃瓜的强烈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