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有一老桂,枝干虬曲,亭亭如盖,馥郁芬芳盈满整个院落。几点金粟纵身一跃,离开栖身的树梢,穿过秋日下的凉风与愁思,最后轻飘飘地落在甘冽清澈的酒盏中。
“听崔伯伯这般说起,向兄的遭遇倒不像是巧合。”
崔秉志急声道,“故而你更该揽下彻查科考舞弊的要务,肃清此类不正之风。”
林尽染苦笑一声,旋即解释,“无论是何新政,若要推行下去,一昧地不留余地、围追堵截,只会适得其反。各府各家察觉到首届科考制度中的错漏,却又在当中看到可观的裨益。然在这届科考中,他们以为行之有效的手段,却因更完善的制度而就此沉寂。然若真能在此次科考中完成舞弊的,崔伯伯当真以为是什么良善之辈吗?适时的和光同尘,方能使新政得以长久、有序地推行下去。韦太师,染之说得可对?”
韦邈唇角微微上扬,冲崔秉志得意地一笑,什么话都没说,又似什么话都说了。
崔秉志气得吹胡子瞪眼,来回在他二人之间指点,“好好好!怪不得敢在众人面前吹嘘染之是你这老匹夫的半个学生,原来早有计算!”
韦邈挑了挑眉,淡淡道,“去岁陛下曾命老朽指点他这为官之道,故自称半个老师,不为过!”
然则这‘半个老师’的头衔也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毕竟是天子之师。能有此殊荣,足见韦邈的袒护和偏爱。
林尽染见崔秉志几是快气得七窍生烟,忙转移话题,“崔伯伯不是想知道何人给向兄使绊嘛!”
“你知道?”
“不难猜。若仅是教唆学子给向兄施压,应该也只有这位三皇子了吧。”
林尽染在送考那日虽只是在人群外远远地了望,可向成林和林明礼的队伍中显然有人蓄意调换排队的顺序,而号编本就是按入院的先后发放。如若不能打点贡院上下的一应人等,那就只能在入院前动些手脚。而今关押在南院受审的学子,大多应是已拜入三皇子的门下,其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崔秉志长叹一口气,良久方喃喃道,“难道明礼也参与其中?”
到底是有着师生情谊,崔秉志现今充斥着茫然。自打林明礼登门谈论杨湜绾的亲事,他的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
长安城里的传言虽是半真半假,可唯独有一件事不可否认,那就是这位大公子有断袖之癖,即便娶了亲,也仅是暂平风波。诸如林尽染和李时安成婚多年未有子嗣,而后纳妾也不见动静,继而传出后宅不宁的消息。他二人总该是身份显赫,却也免不得为流言中伤,又何况是林明礼呢?
如今虽有心仪的女子,却又是门下另一个学生的未婚妻。无论出于何种角度,崔秉志都不该答应他的请求。可若是曾经的翩翩君子就此仗势欺人、误入歧途,向成林不过是个寒门子弟,又如何能与他较量。手心手背都是肉,真到了这个关头,实在难以定夺。
“崔伯伯若放心不下,不如将向兄和杨姑娘的亲事就此定下,未免夜长梦多。”
韦邈见崔秉志又将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忙抬手推辞,“林明礼只名义上是老朽的外孙。然二十多年来,老朽可从未管教过他,也谈不上什么祖孙情份。”
崔秉志皱起眉头,悻悻地闷了一口酒,枯坐不语。
“你既是早有决定,又何故犹疑?”韦邈突然沉沉地开口,斟酌片刻后,又强颜道,“老朽瞧过那学子的策论,若要与同届学子比个高低优劣,他的确算上等。”
“正因如此,成林的前程定是一片坦途。可现今若是不能妥善处置,只怕······”崔秉志试图张了张口,话却都哽在喉间,抬眸间觑向林尽染,讪然道,“染之是聪慧的,想必早已猜到老朽为何请你亲自送他赴考。”
“崔伯伯言重了。向兄既是我向您引荐的,自然不能推辞。”林尽染稍略沉思,开解道,“崔伯伯不如听听他们是如何打算?想来杨姑娘也知晓向兄登榜的喜讯,不日就该将这门亲事提上议程。”
“只能如此了。”
若无三皇子的干涉,崔秉志或许还不至于如此担忧。毕竟林明礼的身世虽有传言,却不能坐实,而似林靖澄、长公主这等人物自持身份、亦或心有顾忌,还不至于在明面上针对。
然满城皆知三皇子和林明礼走得近,此次又借科考设法构陷。往后若再有人对他不利,大可推到三皇子身上,届时又有谁敢和一个皇子对抗。
寻常人若是拜访,按礼数得提前呈上拜帖,崔宅的门丁显然对向成林颇为熟稔。但见其恭谨地立于阶下,丝毫未有上前求见的意思,询问了几句便不再理会。
直至酉时,崔家的大门将将敞开,韦邈在林尽染的搀扶下蹒跚地上了马车。
待马车辚辚辘辘地离去,向成林这才上前躬身行礼,“林御史。”
“不必拘礼。”林尽染稍稍抬手,又向一旁的申越吩咐,“我和向兄随意走走,醒醒酒。晚些再回府。”
“是,姑爷。”申越很识趣地驻足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既来了崔伯伯家,怎又不进去?”
向成林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低垂着头,“韦太师也在先生家中吃酒,学生去了,未免扰了兴致。”
林尽染笑了笑,“崔伯伯与韦太师颇有些相见恨晚,你既是崔伯伯的高徒,若由他引荐,你这前途不可限量。”
“学生不敢。”
“韦太师专程看过你的策论,对你的评价颇高。”
向成林依旧不敢抬头,双手交叠在身前,俨然一副犯了错的模样,良久方期期艾艾道,“承蒙···承蒙先生厚爱。”
他心里很清楚,若非是崔秉志有意举荐,这文章怕是不足以入太师的眼。毕竟明经科的策问相较宽泛,而他又曾经历过殿试,策论中有相当一部分内容是可以博采众长地借鉴引用。故而在策论中,过份侧重阐述教化,而疏于指陈当下时弊。
诚然,向成林尚有一句憋在心里不敢戳穿,这场科考的最大舞弊者实则就是他自己。至于策问的选题是否真由陛下和这位林御史裁定,恐只有他们最为清楚。
“此次科考若要排名,林明礼确为魁首。”
仅一句话,向成林便止不住地浑身一颤。
的确,底蕴良好的世家与落魄的寒门相比,仅在教育这一点上就有如天堑,难以逾越。遑论林明礼平素接触的大多是高门显贵,又有在外游学的经历,眼界和见识皆非凡俗,只不过欠缺一点火候再稍稍打磨锤炼。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此次科考你交上来的策论与两年前的相比,已是云泥之别。崔伯伯素来严苛,能令他不吝赞赏的学子却也屈指可数。”
向成林强颜一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是。”
林尽染兀地顿住步履,转身拍了拍他的胳膊,“杨姑娘既已表露心意,我自然也不会让大公子如愿。而今你已登榜,这门亲事就只待杨姑娘点头。”
“林御史,学生······”向成林刚欲抬头说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
早在贡院应考,打开策问试卷时,他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思绪,生生等到放榜后方找到了林尽染,欲问个究竟。
“看来向兄对此次科考颇有微词。”
“学生不敢!”向成林忙不迭的揖礼,强颜一笑,“只是···有些投机取巧,觉得···胜之不武。故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尽染的目光中闪现出少见的锐气,“京城中或有传言是我泄题,方能使你金榜题名。然你的策论若连考官都糊弄不过,纵使我泄题,怕也是无用功。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本事。”
向成林暗暗自嘲是自己陷入迷瘴,赶忙回道,“学生知错。”
林尽染只淡然一笑,又重新迈开脚步,“杨姑娘同我那二夫人是知交,此番你二人若能缔结姻亲······”
向成林赶忙允诺,“学生定不会辜负!”
这番话无疑是在替杨湜绾撑腰,加之她与林府的共事关系,自然不能以寻常的眼光看待。杨湜绾先前虽有一门阴亲,但到底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身,有些话元瑶不宜出面,林尽染只能代劳。
“向兄与我推诚置腹倒也无妨,只是有些话就不必再说给崔伯伯听了。他既是你的贵人,也是个实实在在关心你的老人。尤其大公子与你又有同门情谊,今后他若为难你,大可来告诉我,我会设法从中调和。”
“学生明白。”向成林随即毫无保留地将贡院中与林明礼的遭遇尽数倾吐。
‘看来林明礼也不一定是什么良善之辈。’林尽染暗暗腹诽,这场风波中既有三皇子讨他欢喜的表象,恐他自身也有争抢的心思。
“这几日你就宿在藏书阁,阁内又添了些新书,闲暇的时候抄上几册,重新归置。”
而今藏书阁有大将军府的府兵把守,即便有人意图不轨,尚不会与这些府兵发生正面冲突,待亲事提上议程,木已成舟,再做打算。
向成林登时领会其用意,忙揖礼道谢,心中感动的同时,又生几分惭愧,“林御史如此帮衬,学生···受之有愧。”
林尽染摆了摆手,冲他笑了笑,“自始至终,我帮的都是崔伯伯和杨姑娘,你不必承情。”
正如方才所言,送考也好,亲事也罢,这些都是受人所托,并非完全出自他的本意。向成林若要道谢,还得去寻崔秉志和杨湜绾,该承得也是他们的情。
时值天擦黑,三皇子特在府中设宴,邀林明礼与吴兰亭一齐用膳,算是庆贺他金榜题名。
“林尚书目下还在贡院?”
林明礼微微侧过身,颔首回应,“家父尚在陪同御史台和大理寺的同僚审理舞弊一案。待诸事了结,还得去尚书台处理公务。”
早在初五前,林靖澄就已宿在贡院,直至放榜后,方能出得院门,这尚书台几是得积压有半个月的公务。虽有左右仆射协助,但他素来诸事亲力亲为,势必得去看看公务是否处置妥善。这一时半会定然是回不去的,林明礼这才能携夫人一同赴宴。
“林尚书着实辛苦。不过韦太师与崔供奉年事已高,想来确无精力应付,明礼切莫埋怨他们。”三皇子很是体贴地替两位供奉开脱,毕竟名义上一位是恩师,一位是外祖父,场面话还是不能落下。
“明礼惭愧,岂敢心有怨怼。”
三皇子又端起酒杯向吴兰亭敬了一杯,“听闻令兄此次登榜,吾本该邀他一同享宴。但念及吴尚书或与令兄团圆时说些寄语,吾不便打扰。待少夫人省亲时,代吾聊表贺意。”
吴兰亭勉强扯起一丝笑容,抬袖半掩,浅酌一口,“妾身谢过殿下。”
吴府公子是如何登榜的,外人不清楚,他们还不明白吗?遑论吴逸明将至致仕的年岁,若不趁机妥善安排儿孙日后的前程,纵然有门生旧故的帮衬,所谓人走茶凉,待他百年,哪还有人记得曾经的吴府。况且林明礼与她本就貌合神离,三皇子对她以及她的娘家心怀轻视也在情理之中。
是时,府中亲卫匆匆忙忙进了正堂,却又顾忌外人在场,只唤了一声,“殿下!”
“不是外人,照实说。”
“殿下,林御史和韦太师已离开崔宅。只不过,林御史出门后又与向公子在坊内信步闲叙。然街上太过嘈杂,属下只敢远远跟随,不曾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三皇子指尖轻轻叩点案几,“那学子可曾进崔宅?”
“不曾,那学子在外守了近两个时辰。现下又去往藏书阁。”
“藏书阁?”三皇子稍略迟怔,随即冷笑一声,“染之果真是爱护有加呐!藏书阁有府兵驻守,若是真要对他做些什么,无疑是开罪大将军府。”
林明礼苦笑地摇了摇头,“林御史一向心思缜密。”
“下去吧。”三皇子抬手屏退亲卫,又向皇子妃撇去眼色。
陈若锦浅浅一笑,“近些时日我得了几张新皮子,再有一阵就得置办冬衣了。兰亭妹妹不若陪我挑一挑,给你和大公子也做上一身。”
这显然是要屏退她们说些体己话,吴兰亭很是识趣地站起身,跟在陈若锦的身后。
三皇子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忿,猛地一拍案几,“也不知老二给染之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让他欠下人情。一帮废物,查了这么久,只知崔宅从积善寺弄来几颗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