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
尽管严令民间议论朝政,“京中混入敌国奸细”的传言还是很快在虞都城传得沸沸扬扬。
侍卫马兵司何大将军抗敌牺牲,被追封为节度使、忠勇伯,帝王亲自出宫吊唁,葬礼办了几日,极为隆重。
西北边境关系本就紧张动荡,一时间全国上下举战情绪沸腾。
凤翔客栈里,众人围着小厮半斤听书,提起那日何虞候以一敌十血战奸细场景,半斤说得一板一眼,好像自己就在现场,讲到最后也是热泪盈眶。
“都叫人骑到头上来了,我大祁男儿明明都是有血性的,五年前没办完的事不得赶紧办了,打它个四分五裂、国不成国!叫那些野胡子回到草原啃狼奶子去!”
“说得好!”喝茶的男人们纷纷磕碎茶碗,将拳头砸到碎瓷片上吆喝,“咱们这就去报名从军!”
皮影戏馆中,一身青衣的段书卿正细心描摹着刚拼合成的戎装铠甲骑大马将军皮影,一缕日光透过窗棂斜洒进来,小尘埃在他执笔的细长手指上蹦跳。
班主从前台掀帘进来,边拿布巾拭手边道:“男欢女爱近来又不时兴了,是得多排排打戏。”
段书卿笑了笑,将一把皮影小刀送进将军手中,举起来动了动,做了个帅气武打动作。
透过流光溢彩皮影,朦朦胧胧似看到遥远西北的狼烟烽火,那里还有他牵挂的人。
可已是往事前尘。
何擎去世后没过两日,涂县县令林微之升任京南路转运使调令和召吴王回京旨意一同传出。
名义上是吴王完成治疫任务归来,叫林转运使继续接力治理,朝堂百官皆洞幽烛远地品出了些什么意味,却也只能暗自揣测。
在庙堂和民间纷纷将注意力转向前朝国事时,一行仪仗悄无声息出了宫门,是皇后突发头疾被送到外省陪都行宫散心。
晏渚私下求见昭安帝遭拒绝,再去东宫求见太子,东宫却已有重兵看守,只说太子专心陪太子妃安胎待产,非诏不得入内。
——
从宫城回来的路上,晏渚走得缓慢疲倦,头顶布满铅灰色云层,他终于意识到快变天了。
那日王成引他入宫,皇后最后见他时,别的话没多说,只求他看皇孙的面子保下太子,给孩子一个爹。
而他见她脖子缠着纱布,脸上失了红润血色,眸中盛气凌人荡然无存,即使不知晓内幕,多少也猜到几分。
俨然太子又背着他犯下大错失了宠,而一个没脑子的骆坤已叫他辗转筹谋多日,京南路又派过去个会搞事的,搅的北边早脱了他的掌控,南边看来也要不保……
本就引了帝王猜忌,此时再强出头,定会引火烧身。
晏渚观照自身,竟除了未出世的皇孙,没了更有力的牌九。
恹恹回到府中,亲卫却呈来一封密信,拆了打眼一瞧——京南路——他像接到了什么烫手饼子,想立刻点火烧掉,手上顿了顿,还是将内附的一张纸抖开,倏的眼前一亮, 忙将纸笺认真叠好,寻了个稳妥处藏起。
出了书房门,晏渚见到小女儿晏思兰还在一脸灿烂地站花架上荡秋千,高高低低来来回回,一身杏红衣衫迎风飞舞,快乐的像只百灵鸟。
晏思兰再次落下时就觉出后头推秋千的人手上力气加了重,叫她几乎腾飞起来,目光越过宰相府高高院墙,见着院外繁忙热闹的玄武大街和不远处高峨威严宫城。
她欢快地“哇”了一声,落下后被人稳稳接住,转头才惊呼:“爹爹,怎么是您?”
原本推秋千的小厮早退了远,晏渚此刻又推她一把,叫她荡得慢些:“怎么爹不配给兰儿推秋千?”
“哪有?爹爹这么忙还来疼我,求都求不来的!”晏思兰嘴甜地反驳,心里也幸福如饮蜜。
于是爹推着女儿,又荡了几个来回。
然后晏渚似不经意发问:“兰儿快十八了吧?是个大姑娘了。”
晏思兰立刻从秋千绳上松了手,二话不说跳下来,气汹汹要走。
不等旁侧小厮去抓空荡的秋千,晏渚已经将绳薅住,不叫摇晃木板打到女儿。
“思兰!你听爹说——”
晏思兰哪里要听,捂上耳朵躲远:“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你又要我去嫁给什么歪瓜裂枣!”
为着这个事儿,她已跟父亲置气很久。
可晏渚却问:“你不是说,你想嫁给吴王?”
晏思兰瞬间停下了脚步。
——
落日余晖里,冷玉笙带着杨烟和楚辞楚歌快马回京,四人皆着黑衣,头上臂上按军中礼制扎着吊丧白布。
三日前收到八百里加急传讯,冷玉笙直接呆愣住,幸得楚辞向前扶住,才不至跌倒。
慌乱间他来不及安排治疫事务,只知道踉跄去马棚牵马。
楚辞叫楚歌去找各营指挥使,自己则先拖住冷玉笙,否则火龙驹跑起来又会立刻没影。
马棚中,他按住小王爷解缰绳的手:“主子,非常时期,圣上未诏你归京,擅离职守当心落人把柄。”
冷玉笙只是一甩就丢开他的手:“他们说何叔叔死了,多蠢的笑话,我才不信,非得亲眼去看看。”
楚辞拽了拽他的袖甲,低声道:“何虞候……的确牺牲了。”
“你骗人!”冷玉笙回身揪住楚辞里衣衣领,脖颈因激愤而血脉毕现。
“那回追击胡人,他跌进冰窟,硬生生游了出来,没死。草原伏击,他中了弩箭,箭尖都歪着躲过心口——连舅舅都说何叔平福大命大,作战都没死,怎会追个奸细就死了?”
楚辞因被强勒而费力咳了一声,冷玉笙只得将他松开,身子迅速跃上马背。
马头一仰,刚要踏出步子,见着一袭道袍挡在面前。
“起开!” 冷玉笙骂道,却还是叫火龙驹落下马蹄,原地转着。
“殿下既去奔丧,为何不缟素而行?”杨烟问。
“谁去奔丧?我去瞧何叔叔!他定是受伤爬不起来了,我得给他送药去……”冷玉笙冷言相对,语气却渐渐弱了下去。
杨烟早从他口中知道,舅舅事务太忙,在军中时是何擎给他带大的,是他的师父也是朋友,跟他关系最好。
她不忍心见他这样,却还是走过去握住缰绳:“那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你先下来卸了甲,别带着戾气去探病,咱们都换件得体干净衣裳,再给何将军带些补品,把胡九也带上成不成?他定能妙手回春。”
她将手里备的一把谷子喂给火龙驹,熟悉的气息叫红马安静下来,吭哧吭哧吃起食物。
冷玉笙不说话了,瞧着杨烟埋头喂马的头顶发髻,嘴角委屈地向下一弯。
“阿嫣。”他唤了一声,“帮我卸甲。”
杨烟拍打下手中已尽的谷屑,接住他伸过来的手,拽他下马,给他一件件卸去甲胄。
他一直绷着双唇,尽力维持着表情不崩塌掉。
几名指挥使已急慌慌赶来,冷玉笙耐着性子将后续治疫事务交接安排完,楚歌也收拾过了包裹行李。
楚辞将杨烟扯到一旁,悄问:“小道长,你就这样撺掇主子回去了?京中可一直有人等着抓他把柄,无诏擅离职守易被弹劾。”
杨烟沉吟片刻,道:“死者为大,以奔丧为名回京是正当吧。何虞候身后又加官又进爵的,圣上恐乐见如此。楚二哥,何不把吴王回京的消息大张旗鼓传出去?偷偷摸摸干嘛?”
楚辞眉眼一睁:“你的意思是——”
“骆坤疯了,京南路官场又成了无头麻线,是继续往外扯呢,还是维持眼前的平静,得看他们自己个儿怎么选。殿下来此处治理这么久,不也得看看效果如何?”
楚辞恍然,旋即拍拍她的肩膀:“就你鬼主意多。”
安排妥帖,几人才跨马北行。
“带上胡九吧。”骑到马上,杨烟想起刚刚说过的话,试探。
冷玉笙却闭眼深吸一口气,道:“不用了,咱们走吧。”
为了叫身后马匹能跟上,火龙驹跑得不快,杨烟便一直怔怔望着前方黑衣男子的后背,依然坚实笔挺,不知他在想什么,战袍寂寞地鼓着风。
吴王回京吊丧的风声传出,路上却一切太平,每路过一个驿站总能收到提前备好的食物和水,走不到半途,诏其回京的旨意也到了。
除中间在驿站换过一回马,四人马不停蹄行了三日,入城后直接去了何府。
——
似一直在等他,何擎的棺椁已在府里停了五日。
吊丧的人熙熙攘攘。
冷玉笙远远见着铺天盖地的白幡,终于支撑不住,落下泪来。
疯一般扑入府中,落入陆鹏举的怀里。
陆鹏举、于垦、左昀皆着白衣臂扎白布,在棺前离家眷不远处守着,一直守了几日,陆续有原仲家军镇北军同僚前来,少不了一次次抱头痛哭。
“别哭,别哭。”陆鹏举揉着他的头发,像哄小孩儿,“叔伯们都老了,上不了战场,最怕的就是死在床上,可叔平是会挑场合的,那是他的福气。”
于垦胡须上还挂着鼻涕,将冷玉笙扯起,怆然道:“来,再见你何叔最后一面。”
冷玉笙伏到棺木上,见侍从将棺盖移开一些,换了些冰进去,他颤抖着触摸到熟悉的、冰冷的一张脸。
安安静静,嘴唇却黑紫。
眼前立刻模糊成一片,连哭声都哽咽。
那是从小教他武艺带他骑马,陪他玩耍,还给他塞春宫图册的人,心里瞬间翻涌起过去的一点一滴,叔叔的音容笑貌。
想起那回在春搜猎场,转身离去的略微佝偻后背,被时光消磨着,不知何时已不再是叫他一直仰头崇拜的高大身影。
似听何叔平一边擦剑一边笑问自己:“咱爷俩是不是天下第一好?”
他拳头握了紧,回头问左昀:“这是什么毒?”
左昀抽着鼻子,起身附耳向他说了几句。
冷玉笙拿袖子擦了把脸,将泪拭去,一字一句道:“我会给叔叔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