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亲启:
我,王秀丽。
闲话少说,听说你又病,我们有药,给你吃罢。
我很好,记着你话,你安心。】
信纸上墨迹极深,每个笔画都堪称入木三分,可每个笔画凑起来的字,却乱的仿佛受过车裂之形一样,明明还算是个字,却隐隐有些四分五裂之感......
看的人眼睛疼。
叶青釉靠在床上,捻着这页信纸半晌,方才翻过一页,开始继续查看与这页信笺同个信封寄来的第二页信纸。
第二页信纸上的字迹并不十分出挑,可却极为干净规整。
这封信,分明是柳善的——
【你阿姐愚笨,这几个月没见你,想着你,可又不会写字,写信只能由我先写,然后她将我写的字一个个誊抄下来,方能给你。
她想说的很多,可字写的又不成样,写了数十张才选出了一张能看的过眼的,字便少了一些,只能嘴硬说不愿讲闲话。
望叶小娘子看在她如今有孕在身,困倦不济,时犯糊涂的份上,切莫怪她身子重,没有去看你,又只有寥寥数字的信笺,如若方便,可给个回信,让她也心安一些......
不,不必回信,听闻你去年年关又大病缠身,直至今日仍不能下床,应当也动不了笔,让随行而去的下人回个口信也好。
姐夫随信会派个机灵些的丫鬟,将现下咱们善堂里有的草药都给你带一份,你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若还有缺,也只管开口。
我们二人最近为给孩子祈福,布施行善,弄了个善堂开诊送药,也派商队往周边州府各处搜罗草药回龙泉,若是有需,应当也不算费事。
其余的事......
其余也不算有什么大事。
一是,你阿姐肚子已经大了,约摸还有三个月便能生,根据大夫所说,怀的应当是双胎,你阿姐时常念着等晚些生了孩子,想让你先见见,取个小名,认个干娘。
我说你染病在身,好好养病才是正理,万万没有又费心费神其他人孩子的道理,她被我劝了回去,但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说,若下回你听到她说起此事,先顾好自己再说其他,切记切记。
二来,便是家中小郎承嗣的事儿。
此事本已经有了结果,已递到族老面前,只等着挑选良辰吉日,可小郎却执意...执意带上你一起,又耽误了下来。
这些事情本不该由我来说,可念着小郎应当不会同你说这件事,我与兄长多次商量后,还是想斗胆劝上一劝。
小郎念着你接连大病,害怕你有不测,想你有个归处,也算情有可原,这些大家心里都明白。
可你与小郎并未婚配,小郎便执意将你带进宗谱,占掉发妻之位,择好同葬之墓.......
那当真,当真,是自开天辟地起也没有的事情。
兄长这段时间茶饭不思,我看着心中也多有难受。
叶小娘子,你与小郎再商量商量罢?
若叶家对你不好,或是遵循旧礼,觉得未出嫁女不能葬入祖坟,咱们家也一定会为你再选新的风水宝地,请人看墓的,万万没有不成婚占掉发妻之位的道理.......】
叶青釉发出几声咳嗽,没有继续往下看,将信纸随手放在了一边。
后面的字,不用多看,她也大概知道是什么。
柳善此人从前见的时候,是有些小毛病不假,可后来与王秀丽成婚,整个人的精气神好了不少,也沉稳不少,甚至与其兄长的感情似乎也没有叶青釉想的坏。
这个人十分平常,相貌一般,出身一般,与其他人相处一般,有毛病,但也没有恶。
所以书信后头斟酌过的好条件,也一半试探,一半真心。
没有必要去看个仔细。
叶青釉重新又拿起一封信件,外头似乎又开始下雨了。
戚戚沥沥的春雨点在窗棂之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嘈杂响声。
纤细的手指将信件拆开,发现这封信只有寥寥几字,没有问候,没有落款,但却惹眼到一眼就能看出来落笔之人是谁——
【再劝。
最迟六月,务必将明礼劝离龙泉。
先前那批瓷器已经收到,若身体有好些,可继续烧瓷,你推荐给我的人不错,最迟月底,会让他负责去高丽的事宜。】
言语简练,一贯的风格。
叶青釉将信纸折了,捏在手中,又轻声咳了咳。
她以为这回也像刚刚一样,像先前无数次一样,将喉间的浓痰吐出,然后恢复顺畅的呼吸。
但这次,她失算了。
这场咳嗽一直咳,一直咳,咳到昏天黑地,咳到歇斯底里,咳到她从床上跌落,咳到满面泪花,咳到有道脚步声踩着咳嗽声匆匆而来,又给她喝了半口温水,才稍稍缓和下来。
行色匆匆的春红将人扶到了床前坐下,方才一边顺着自家小娘子的后背,一边温声询问道:
“怎的醒了没喊阿姐?”
“好好养病,下床做什么.......”
春红看了眼飘落在地上的信笺,咬了咬唇:
“早知不将那些信带给你。”
“原先本就是为了清净,才从家中搬出来重新租了个小院养病,结果现在倒好,你又挂心着将泥带来这里,好制瓷,又让我回去取信......”
叶青釉摇了摇头,张口欲言,结果还没出声,第一眼就先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春红脸上的神情。
下巴微张,眼瞳扩大,神色紧绷。
她在震惊。
如此想着,叶青釉便后知后觉的闻到了血腥味。
这血腥味来源很近,或者说,就在她的嘴里。
叶青釉往妆台的方向转动,春红一把便将人带了回来:
“没事儿.....没事儿.....漱漱口就好。”
一口温水,一口温血。
春红眼中染泪,可到底是将带血的铜盆带了出去。
内室又恢复了安静,叶青釉呆坐了片刻,又选了个墙角妥帖的位置,坐在熟悉的地方开始捏泥。
春红回来后便瞧见这副场景,连忙要过来带走叶青釉:
“已经病的这么重了,好好养着就行,又烧什么瓷!”
“你不为你自己身体想想,总得为你爹娘想想,他们就你这么个闺女,你带着病还要制瓷,若是万一有个好歹,他们该多伤心!”
叶青釉捏着泥的手微微一顿,好半晌,才哑声道:
“若不是为了躲他们,我也不必......”
春红没听清:
“什么?”
叶青釉没有重复,只说:
“如今已经不必我为他们着想了.......他们,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