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釉的语气,是难得的轻声细语。
可这份罕见的温柔,却让越明礼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哆嗦:
“叶小娘子,你,你别这么说话,怪吓人的。”
虽不至于将泼辣这样的词儿往叶小娘子身上带,但叶小娘子也绝对不是像寻常南方女子一样温柔似水的人。
叶小娘子身上无可比拟的傲气,说像是时时照耀世人的金乌也不为过。
既能抬着头,为什么要低头呢?
她该抬头的,永远高高抬着头。
叶青釉面无表情的给了越明礼肩膀一拳,越明礼一下被掼到了车厢角落里,发出咚的一声。
前头赶车的长留听到声响,立马单手压辕,腰身发力,翻到窗户处探进半个头,仔细查看内里的情况:
“小公子,发生了何事?”
越明礼捂着泛着丝丝痛感的胳膊,红着脸支吾道:
“叶小娘子她.....她打我!”
长留:“.......”
一个小娘子能有多大力气,打了也就打了,不痛不痒,喊得那么大声做什么?
喊了也就算了,小公子的脸红什么?
这幅样子,他还真怕叶小娘子伸手打小公子,小公子倒舔人家小娘子的手呢!
长留沉默,关窗,离开,一气呵成。
叶青釉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越明礼的肩膀:
“小公子,你叫吧,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救你的。”
“你今天要挨揍了。”
“啊!”
越明礼顺势发出一声惊叫,可身体却没偏也没躲。
叶青釉的手悬在空中,没忍住,敲了敲对方的额头:
“我还没打呢!”
少女略有些粗糙的指节划过鬓发,越明礼不敢去闻,只是笑的开怀:
“小娘子神功盖世,不用打到我,我也疼。”
前方刚刚入座的长留:“........”
自家小公子这话是跟谁学的,越家一家子哪里有这样性格的人?
莫不是读书读书,书上有教这些?
哒哒的马蹄声穿越雨幕,停在了叶家门口。
越明礼递出伞:
“叶小娘子,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带伞真有用!”
他的言辞很得意,可言语却没有沾沾自喜。
叶青釉开了伞,下了马车,回头对上那双纵使是乌云盖顶也遮不住的明亮双眼,微微弯了弯眼睛,转身迈步走了。
笑意微弱,宛如烛焰。
不过,越明礼仍然被秋日里难见的一抹春意暖了眼,他原本有些骄傲的胸膛顿时塌了下去:
“伞不用还.......”
声音越说越小,消失在雨幕之中,也消失在叶青釉的耳边。
她进了门,关了门,一边听着外头的马蹄声远去,一边在廊下抖干净了裙畔溅到的雨水。
好半晌,才缓缓往里进。
窗中白氏在昏暗的房中绣花,门中叶守钱在捏泥,厨房中同马氏在唠叨着明日要去买些补气血东西,看外孙之类的琐事,单拓在旁安静的听着。
叶青釉在窗前站了片刻,直到屋内渐暗,方才有人发现了站在窗前的她。
白氏将绣到一半的花样放到一边,心疼的招呼她进屋坐下,一边嗔怪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是不是冷,有没有饿?”
“今早日头好,娘特地将你那件溅了几个泥点的麂裘洗了,哪里想到下午就落了雨,早知你穿那件麂裘穿出去,也不会冷......”
叶青釉含糊的应了几声,只说自己吃过了,也不冷,又听叶守钱说道:
“这大雨确实来的有些不是时候,阿爹弄了几件跳刀瓷,原本都弄好了,受了潮气,上头花纹又毁了。”
“刚刚试着修补了一些,没想到坏的更厉害了,只能重做。”
“只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做,老话说的好,‘只见下雨,不见雷声,雨该是不会停的’,若往后几日都下雨,别说是制瓷,只怕是没有不潮的衣服穿了。”
这当然是一句只有南地才能听懂的笑话。
白氏配合的笑了几声,叶青釉沉默着,又含糊的应了几声:
“又不是梅雨时节,不会连着大雨的。”
白氏道了一声是,又说:
“不下雨也得多做几身衣服,过冬总要穿,不能只有一身麂裘,卓资先前送来的皮子还没用上,赶巧就能用上......”
“对了,我再打几个络子,配着衣服换着穿,现在可不比以前,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叶守钱没反对,只说:
“你自己也做几身,皮子不用给我留,我成日干活,也穿不了那些,皮子上身总容易脏。”
“只管将从前的旧衣改改,多缝些木棉在里头就好。”
白氏细细的啐了一口,又笑了一声,声音直朝叶青釉而来:
“青儿,你瞧你爹,一家人还客气上了!”
“过冬都是穿新衣,哪里有穿旧衣的!”
叶守钱笑的有些无奈:
“.....我穿不来皮子,穿上黑瞎子的皮,活像是只黑瞎子。”
夫妻两人都笑,连五指都瞧不清的黑暗中,叶青釉终于无法忍受,腾的一下站起了身。
近在咫尺的笑声戛然而止,消散在微冷的湿气中。
这里,一直都没有光亮。
不是叶青釉不想看到他们的容貌,神态。
而是压根就没有点灯。
不烧柴,不点灯,如今是叶家约定俗成的‘规矩’。
夫妻两人在黑暗中说着闲话家常,明明语气亲昵,自然,却悄祟的仿佛夜间细语的游魂。
叶青釉整个心在缓慢下落,被寒意凝结,直到她逐渐收束的手,捏的手心中发出了一声竹节不堪重负的吱声。
那把一直捧在手里的油纸伞,给了她一丝温暖。
叶青釉尽量平缓道:
“裙边刚刚淋了些雨,刚刚还不觉,坐下后风一吹好像是有些冷,爹,娘,我去换身衣服,早点休息,免得风寒。”
停滞的黑暗重新搅动了起来,白氏语气急切,有些焦急的摸索闺女的位置:
“你这孩子,就知道嘴硬,刚刚还说不冷呢。”
“既然冷,陪着爹娘说什么话,快些去换衣服吧,阿娘给你拿衣服去。”
叶青釉含糊的应了几声,拒绝了白氏给她拿衣端水,重新退回廊下。
她抬头往约摸是天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回,她终于确定自己已经看清了——
天色自她进院以来,就已经黑了。
黑的彻底,一丝光亮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