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置若罔闻,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无力地倒卧在软榻之上,目光空洞,似有所失。袭人对这背后缘由心知肚明,却不敢触及那敏感的痛点,只能巧妙地转移话题,轻描淡写地说起戏来:“今日观戏,真是好戏连台,宝姑娘定会回请我们,又有几日好戏看呢。”宝玉冷嗤一声,漠不关心地回答:“她是否还席,与我又有何干?”
袭人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这不是往日那个和蔼可亲的宝玉,便又试图以轻松的语气缓和气氛:“你这是何等说话?在这喜庆的正月里,家中娘儿们,姐妹们都是高高兴兴的,你又何必这般愁眉苦脸?”宝玉依旧冷漠:“她们高兴不高兴,与我何干?”
袭人不肯放弃,继续劝解:“既然她们都开怀畅饮,你何不顺水推舟,与大家同乐?”宝玉却愈发孤傲:“什么叫做‘同乐’?他们有他们的‘同乐’,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言及此处,不禁悲从心来,泪水悄然滑落。
宝玉沉浸在那句话中,无法自拔。他的心中掀起了波澜,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他蓦地从床上坐起,走到案前,拿起笔来,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在彼此的探索中,我们寻觅着心灵的共鸣与思想的交汇。
这是一段无言的旅程,只有真正的默契,才能称之为心灵的见证。
当言语无法表达,心灵深处的感受便成了最真实的证明。)
这寥寥数语,道尽了他的领悟与释然。写毕,他心头的迷雾似乎被一缕阳光驱散,然而他担忧旁人难以体会此中奥义,于是又灵感涌动,填下《寄生草》一曲,并把它附在偈后。他反复吟诵,感受着每一个字词的音韵和内涵,直到心灵彻底宁静,没有了一切挂碍。宝玉心里充满了自在和喜悦,便轻拂衣袂,上床睡觉去了。
黛玉见贾宝玉坚决离去的背影,遂以寻找其丫鬟袭人为借口,欲探知究竟。她轻移莲步,来到袭人的房前,袭人满面春风地迎接,笑吟吟地告诉她:“他早已沉沉入梦乡。”听闻此言,林黛玉便打算回转身归自的闺室,然袭人却含笑挽留道:“且慢,有一纸短笺,愿姑娘赏览。”言罢,袭人将先前所见之曲谱与偈语拿来,递给了黛玉。
林黛玉接过字帖,目光掠过那纸上墨迹,顿时洞悉此乃贾宝玉一时心头波动,情难自制之际所撰。她心头泛起微妙的笑意,却又带着几分哀怜,向袭人评论道:“作的什么玩意儿,不必深究。”说罢,林黛玉手持字帖,步履轻盈返回自己的居所,急不可耐地与史湘云同品。
次日,黛玉和宝钗再次相聚于一处,共同品读起昨日未竟的诗稿。宝钗看其词:
无我原非你,
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
茫茫着甚悲愁喜?
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
到如今, 回头试想真无趣!
(在深邃的无我之境,原初的你并非真实存在,
从他人的视角,无法理解你的本质。
自由地行走,无阻碍地来去,
在这茫茫的宇宙中,何必执着于悲喜之情?
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何须计较亲疏与密切?
曾经的忙碌奔波,究竟为了什么?
如今回首往昔,试想那些往事,真是无趣至极!)
宝钗细细品味后,不禁笑语盈盈地评说道:“看来此人已经悟到了些许真理。这一切,都源于我昨日一曲之过。那些深奥的道书和禅机,的确能轻易改变人的心境。”
她接着表示,如果明日他当真因这些说些疯话,那么所有的根源,都在她的那支曲子上,自嘲自己倒成了引路的罪魁祸首。
言毕,便毅然将诗稿撕成碎片,递给身旁的丫头,吩咐道:“快些烧了它,莫再让它迷惑人心。”
然而,黛玉却带着一抹玩味的笑意,轻描淡写地说:“何必这般匆忙撕毁?待我与他一问,定能让他将这番痴迷与异端之言收回。”
三人约好相携来到宝玉的居所。随着门扉缓缓开启,黛玉率先跨入房内,她的笑容如同春花般绽放,充满灵动与机智。她戏谑地向宝玉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宝玉啊,我倒要问问你,‘宝’代表至贵之物,而‘玉’象征至坚之质,那么,你能有何等珍贵?你又具备何种坚韧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宝玉竟无言以对,僵立当场。
见此情形,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欢快地拍手嘲笑道:“哎呀呀,如此迟钝愚昧,竟然还妄想参悟禅机!”然而,智慧如黛玉,并未止步,她继续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你的偈语末尾写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不错,但依我所见,似乎尚未达到极致的妙处。让我在此基础之上,再续两句。”于是,她沉思片刻,吟诵出:“无立足境,方显得心灵净土。”
这时,宝钗也加入了讨论,她的声音中透露着一股子认真和敬意:“确实,这样的领悟才是真正深刻的。记得古时候,南宗的六祖惠能大师,初次寻师就到了韶州。得知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不声不响地充当了一名火头僧。当五祖希望寻找合适的法嗣时,命令众弟子各抒己见。上座神秀曾说:‘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须拂拭,勿使惹尘埃。’那时,惠能正在厨房劳作,偶然听到这番话,他评述道:‘美固然美矣,但未触及根本。’随即自赋一偈,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由此认定了他的衣钵传人。今天你们所说的这番禅理,与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场禅机的较量,岂能就这么草草收场?”
黛玉微微一笑:“当时不能作答,便是认输。现在能够回应,也并不足为奇。只是,从今以后,就别再谈论什么禅宗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范畴,你还未完全了解掌握,又何需急于求成?”宝玉内心自觉已有所悟,却不料被黛玉一问便哑口无言,接着又听到宝钗引经据典,这些都非平时所见她们的才能。他心中暗想:“原来她们的洞察和理解早已在我之上,我还苦苦寻求什么解悟呢?”思毕,他展颜一笑:“呵,谁还在意参禅啊,不过是一时的闲谈罢了。”说罢,四人重归于好,仿佛一切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