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坊内红缦随风,飘摇如血。后院里,一众人围在那条排污暗沟前,难以言说的腥腐气味弥漫开来。两具男子尸首运送经过的排污沟附近,湿泥未干,但这里并不是案发之处。
修玲忽地跪伏在地,面如死灰,终于在陈曦的一声轻喝之下,双肩颤抖,低声应道。
“我不知啊……我实属不知啊……那人模样,我一点半分印象也无……只见得鬼魅模糊一片,当真是……那时,我吓得魂都飞了去……”
陈曦紧盯修玲,他能感觉到她是一油滑之人,所说之话绝对不可信。
“可你刚刚不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乐坊的红缦命案与你无关吗?怎么才过一会儿,你就从乐坊管事变成背尸之人了?还不老实!好好说!”
他的话带着寒冽,不留情面。这招对修玲倒是有用,她是真的怕了。修玲抬头看向轮椅上的陈曦,犹豫着。
“是我……的确是我将两具尸身从排污沟运入了乐坊。可……可我并非自愿!是那贼人执刀立于我的床前!我不过一介妇人,怎敢抗命……我只求保命呢!”
修玲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双手攥着地上的泥垢,指尖里还带着污泥未干的痕迹。
陈曦静坐在轮椅上,眉头微蹙,目光如炬,声调平淡却不容抗拒。
“莫慌。我等并无他意,只不过希望你细思回忆,助我们早日查明原委。”
这下轮到修玲叹了口气,她紧接着摇了摇头,神情惶恐。
“那人蒙了脸,夜里又黑,我连是男是女都不敢妄断。”
“此处虽非说重兵把守,然亦重重设锁,那人究竟何以挟持得你?”一旁立着的沈暮白淡声问道,语气并无波澜。
修玲抬起头来,望了沈暮白一眼。那双逼视她的凤目凛冽无比,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势。她顿时慌了神,身子又矮了一分。
“回大人的话…….那夜我正熄灯歇下,帘子刚落,一个影子便倏地闪入我屋中。我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被人一刀架在脖子上。那人低语几句,表示我若不从,他……他便要割我舌头……”
说着,修玲又是哭嚎一片。
“你既与那人面面相对,又岂会全无印象”,陈曦声音微沉,却不见恼意,只是慢条斯理问道,“那人就站在你床榻前头,你抬眼也看到了他。个头总该晓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总不会一丁点都不记得吧?”
修玲面色瞬间惨白,干脆往地上一倒,撒泼打滚道。
“我真的不记得了!那贼人夜闯,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怎记得这许多!我一个妇人,被人闯入寝房,污了清白……这让我怎么活啊!”
她这番话说得哭天喊地,旁人皆面面相觑,连陆宁安都皱了眉,不知如何劝解。
“你若继续闭口不言,不仅此案难破,日后怕是还会有人枉死。你若真护着这乐坊,便该助我们揪出真凶。否则此地沦为藏尸之地,何人还敢来?你当这生意还做得下去么?”陈曦说道。
瘫坐在地上的修玲,叹声连连,喃喃道:“这红缦命案一出,我早已不抱指望。再查下去,岂非惊了更多主顾?怕是这坊里迟早要关门了。”
“你还是不肯说?!”
沈暮白眼中骤然一寒,声调陡厉,似雪刃直落,“若你再敢妄言半句,我便上书,将你们修氏一门交予国舅,看你们是要抄家灭业,还是鸡犬不留?”
这一句掷地有声,直击人心。修玲脸色骤变,连连磕头。
“说……我说便是”,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比了个手势,指着自己脖颈前那样的高度,说道,“那夜我在榻上直起身来,那人站在面前,约莫到这儿……”
沈暮白垂眸看她手势,冷静问道。
“比我矮些?”
修玲抬头打量了她一眼,咽了口唾沫,连连点头。
“是,是的。约莫矮了大人半个头。”
“身形呢?”
陈曦接着问。
“……应当不是胖的”,修玲努力回忆着,她低声道,“那人走动轻捷,不似身有肥腻。我觉着他瘦,甚至……瘦得有些骨节外露。”
沈暮白轻轻点头,眼神微敛,似在思索。修玲的比画与描述,虽不多,却已足以帮他们缩小怀疑范围。能于夜色中逼人搬尸、进退如风者,必非常人。再加之身高所限,能办此事者,长媛县内应该寥寥无几。庭中寂然,唯有陈曦的声线清冷如风,字字入骨。
“我想,这人并不难揪出”,陈曦朝着沈暮白的方向,不想旁人听见他接下来的话,“这并非紧要。症状所在,要从那华青庄铺褥下头的猪肉,到此地乐坊后的红缦命案说起……背后之人,分明是欲引我们,将目光投向修家的莲花坞。”
长街鼓歇,夜如墨泼。虽今日乐坊已经宣布闭门,灯火却未曾全熄。帷幔低垂处,隐约尚有人声窸窣。
“又是莲花坞?!”
沈暮白挑眉,轻声接道,眸底似有冷光一闪。
“正是。”
陈曦点头,目色沉静。
“稍安勿躁。我们且先去看看修玲的那间里屋。”
沈暮白忽地往前跨步,衣角一旋,像是鱼游水底,一瞬便不见了踪影。她轻声吐字,却是决断分明,众人不敢怠慢,随即跟上。
处于乐坊三层的修玲寝房,就在雅室的对面。
修玲面色为难,嘴角带笑,却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谄媚。她扭了扭腰肢,语带娇嗔,眼尾带笑,却没得半分真意。
“哎呀,几位大人!可都还是头一回进我这妇人的寝房吧?可羞煞人啦!”
众人入内,那一屋脂粉香气扑鼻,令人几欲作呕。此房极为华艳,帷幔绯红,铜镜明亮。熏炉未灭,残香绕梁,几案上胭脂罐、绒花钗,俱是女子所用之物。墙角还垂着昨夜未解的罗衫,半湿未干,颇带旖旎之态。修玲以为无人看见,用脚背一勾,将罗衫飞踢到了屏风之后,还嘿嘿笑着。整个房间似是都被胭脂腌过,一丝一缕,皆带着风尘。
众人俱是一脸尴尬,姑娘小厮们低头垂眼,脚下都不敢落重。只有沈暮白仿若无事人一般,倏地钻入榻下,又伏到窗边,眼中满是审视,姿态利落的如同一只在廊下穿梭的狸猫那般。幸好,她和修玲同是女儿家,如此翻箱倒柜也不至于落人口舌。
修玲讪讪地笑道,“我每每等客人尽散,才能歇息,只余破晓前那一两个时辰……整日操持着这偌大的乐坊,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人管着。旁人倒轻省,个个还把我当毒妇看待,呜呜呜……”
说罢,竟低头抹泪,状极可怜。几个乐坊小厮忙上前劝慰。
“谁说的?您可是这坊里头最好的。”
“就是!人美心善,又能干!”
“谁说您的不是,我们第一个不愿!”
修玲一边抹泪,一边嘴角忍不住翘起,显然听得舒服。
沈暮白却倚在几案前,指尖轻轻敲打着木面,节奏如鼓点。
“我知道了——”,她忽地开口,声音冷静却令人一凛,“这坊内恐有宵小藏身,图谋不轨!”
修玲脸色煞白。
“此话……何来?”
“我方才看过这里屋布局”,沈暮白慢条斯理地说着,指尖仍不停摩挲,像是在给自己厘清思路,“修玲屋外连锁三重,且皆在清场之后上锁,若无内应,引贼入室几无可能。”
众人闻言,面色变换,气氛倏地紧绷起来。
“是……是谁……?怎会这般……”,修玲身子一抖,欲言又止,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发凉,“可是坊里头除了我,旁人皆不得上楼就寝啊……”
陈曦声音轻柔,却似冰片入骨,目光扫视众人,眼含怜悯,像是在他们之中看到了寄人篱下的自己的影子。
“那其他人呢?莫非他们都睡在你夹层地板下的暗阁里?!”
修玲面色骤变,险些咬破自己的舌头,抿了抿灰白的嘴唇,她懊恼不已,怎会就这样说出实话来!
“原来你就是这般苛待下面的人?”
沈暮白语气冷冷,眉梢扬起。
修玲连忙道歉。
“我知错!我该死!这不……我都是为了防着姑娘们半夜逃走,是怕她们胡来……怕坏了名声啊!”
“你不必多说。”
沈暮白轻轻一摆手,给了修玲一个凶狠的眼神,她眸光一转,便已不欲再纠缠。她转而叮嘱着陈曦和陆宁安。
“去莲花坞——”
沈暮白话音一落,转身而行,衣摆扫地,风姿决绝。
陈曦缓缓推着轮椅跟上,临行前看了那修玲一眼,淡声道。
“你这坊中若有邪祟作祟,亦是你咎由自取。”
说罢,一行人便离了乐坊,向着莲花坞前行。夜已深,月如钩,风起处,乐坊那块红幔犹在轻晃,如有人影未曾散去。
修玲满脸尴尬,眼见众人望来,将自己的手一摆,强作镇定地叉腰斥道。
“看什么看?都杵着做甚,没生意你们吃西北风去?还不快些干活,养你们是来看热闹的么?!”